《梦过青楼几世休》 第一章入青楼 “这么多人堵在这儿,还让不让人过了啊?”背后传来一个姑娘不满的声音。 近来没做成什么生意,牙婆本就窝火,此刻听到有人出言无礼,心中这团火不禁烧得更加厉害,转过身正要发作,却在看清朝这边过来的两人后立即换上了笑脸。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梅姑娘和乌柳姑娘。”牙婆目光越过喊话的那人,看向她身后,“乌柳姑娘这是才回来吧?真是大红人,总有贵人老爷点名要您外出作陪。” 说话间,牙婆带来的人里,有个叫小五的女孩悄悄抬起了头。 小五来自乡下农家,家里今年收成不好,养不活所有人,便把她这个年幼的女娃卖给了牙婆。 在牙婆这里待了三个月,小五还从没见过牙婆对谁如此和颜悦色,此刻听到她用上谄媚的语气,顿时有些好奇。 两位年轻女子一前一后走来,小五的目光,几乎在瞬间,就被后面那位身着翠色披风的女子夺走了。 女子的头发浓密而长,高挽成随云髻后,还余下许多垂至腰间,柔顺光滑,如同一匹墨色的锦缎。 锦缎后的面庞白皙清秀,细长的眉下是一双淡眸,盛着若有若无的冷意。 不用问,这位一定就是牙婆口中的乌柳姑娘。 面对牙婆快要贴上来的笑脸,乌柳始终表情淡淡,只见她低头拂去沾在发上的灰尘,嘲讽道:“怎么,见我如今正当红,恨极了当初没将我多卖些钱,所以又送人过来,想挤掉我的位置?” 被这么一刺,牙婆再没好脾气,鼻子发出冷哼:“我可没这个意思,不过有句话说得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姑娘如今过得再好,也别忘了为将来做打算。” 旁边的小梅听后,立马瞪了过去:“你个丧良心的还有脸开口咒人?我劝你还是早点滚回去,小心天黑了有冤魂来讨走你这条老命!姑娘,我们走。” 说完,去拉乌柳的手准备离开。 但乌柳没动。 深秋的风吹来,吹得满地黄叶簌簌作响,也吹得她纤长发丝在空中摇曳飘动。 “等等。”乌柳抬起眼,慢慢转过头。 小五看着乌柳的目光依次在她们这群女孩面上短暂停留,扫过一圈后,最终落定在了她的身上。 乌柳轻抬下巴:“那个眼睛很亮的女孩,要多少?” 牙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凑了过去伸出全部手指:“不多,就十两。” 小梅高声叫道:“看这孩子瘦得跟麻杆似的,你每天喂给她的饭有十两重吗?开口就是十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 乌柳瞥看了小梅一眼:“哪来那么多话,给钱就是了。” 小梅这才住口,不情不愿地从腰间挂着的荷包里取出银子,放到牙婆早已摊开的手掌上。 嘿嘿,本以为是个赔钱货,没想到遇到个冤大头,卖出了个好价钱。 牙婆咧着牙,一把将小五从人群中揪了出来,连同契纸一道带到乌柳面前:“这孩子虽然看起来瘦弱没精神,但身子根本没毛病,只是天生性子静一点,您尽管放心带走。” 乌柳点点头,然后给小梅递了个眼神,示意她把人带走,而小五就在即将被小梅抓住手的时候,突然开口: “跟了你,可以吃饭不用饿肚子、睡觉不被雨淋吗?” 小五盯着乌柳,清亮的声音划破空气。 乌柳停步回身,眼里多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光彩。 “你有好看的眼睛,好听的声音,如果跟了我,肯定不愁吃不饱饭、睡不好觉。”乌柳来到小五跟前,蹲下来,放柔声音,“但你也要知道,除此之外,我就无法保证了。” 此时的小五还无法完全明白乌柳话里的意思,她的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还有什么比吃不饱和睡不好更糟糕? 乌柳泛着光华的面庞和秀发让小五仿佛看到了与过去灰暗日子不同的明天。 “怎么样,要跟我走吗?” 所以当乌柳这样问时,小五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嗯,我跟你走。” 这个决定,带小五走进了一个,此后很久她觉得是家又不愿意承认是家的地方。 归梦楼。 归梦楼是淮州最有名的青楼,乌柳更是这里最出名的红牌娘子,就连老鸨兰芳也高看她一眼,不但让她住独立的楼阁,还多给她配了小梅这个侍女。 回到归梦楼,小五沐浴了一番,收拾干净后换上新衣,这才由小梅领着去找乌柳。 小梅推开门,笑嘻嘻在小五背后推了一把:“姑娘你可真有眼光,这女娃娃是个美人胚子呢!” 乌柳已卸去了所有妆饰,正侧头坐在镜前,打理她那一头长发,直到小梅出声,她手里的木梳才停了下来。 乌柳回过身,目光在小五脸上转了一圈。 小五本来面目经过水的洗涤显露出来。 除了那双尤为抓人的明亮眼睛,小五其他五官也生得不错,长眉秀鼻,樱唇巧耳,最要紧的是,它们在一张脸既不松散也不拥挤。 乌柳眼里浮出一丝满意,但很快就被随之而来的另一种情绪淹没下去,只见她微微别过脸,不以为然道:“小时候好看,未必长大也好看,兰芳妈妈买回来的美人胚子也不少,可最终真能长成美人有几个,大多还不是越长越残。” 乌柳的声音透着一股冷意,虽然不明白这股冷意从何而来,可小五还是感受到了,悄悄将头埋低,没动也没出声。 好在乌柳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随即便恢复如常,朝小五问起话来:“你如今多大了?” 小五答:“十三,过完年就十四了。” 闻言,乌柳和小梅都有些惊讶,前者双唇微张,后者更是直言:“不是我说,你这个头哪里像十三岁的人。” 小五难得沉默下来,半晌后才又开口,声音闷闷的:“家里人多,饭菜总是不太够。” 小五排行第五,前有四个姐姐,后有一双弟妹,农家素来重男轻女,她又既不占头也不占尾,得到的关爱自然最少。 吃得好,个子才能高,小五吃得少,少到比别人都要少,身量自然也小,看起来只在十岁上下。 小五并不为此难过,真正令她难过的是,得到的这份爱远比她想象的浅薄,浅薄到仅仅一袋米粮就能让他们将她抛弃。 哪怕她一直都是家里最懂事听话的孩子。 听了小五的话,再看看她瘦小的身板,即使小五不提,乌柳也能将她的过去猜出个七七八八。 乌柳怜惜地抚摸上小五的脸庞:“可怜的孩子,以后你就跟着姐姐我,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养活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我向你保证,只要我在一天,你就绝不会有饿一天肚子。” 温暖的话语和手掌传来的热度让小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然而,就在她感动得快要落泪时,乌柳的话锋突然一转:“但前提是,你必须留下,好好做归梦楼的姑娘。” 小五快要流出眼眶的泪顷刻间便收了回去。 这世上果然没有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只是她不知道,乌柳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小五此时还不明白归梦楼是个什么地方,只觉得这里有些不寻常。 犹豫片刻,小五鼓起勇气问:“归梦楼的姑娘是做什么的?” “用自己脸蛋和身体给来归梦楼的男人编一场梦。” 乌柳那含着怨毒又慢吞吞的语调让小五立即猜到答案——归梦楼是座青楼,是人们每每提起都会目露鄙夷的淫糜之所。 小五下意识想逃离,但乌柳的指尖恰好从她脸颊划过,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止步,她可以肯定,如果自己稍有不愿,乌柳就会把她重新丢回牙婆手里。 牙婆刻薄又重利,在她眼里,卖得了钱的人是货物,卖不了钱的人是垃圾,这个不把人当人的恶魔,小五一点都不想再跟她有交集。 而如果不想回到牙婆手里,就得留在归梦楼。 她只有两个糟糕的选项,且必择其一。 小五垂眼思索起来。 如果留下,将来等待她的一定是条极为艰难的路,可如果离开,前面也不一定会有更轻松的路让她走,如今,能有个遮风挡雨、吃饱穿暖的地方,就很好了。 何况,像乌柳这样从开始就把话说明白的人,不是时时都能遇到的。 于是,小五回说:“我明白了。”然后鼓起所有勇气,低下头,“既然你愿意收留我,那我也愿意跟着你,从此以后,我就做姐姐你的妹妹、归梦楼的姑娘。” 说完,表现出一副恭顺乖巧的模样。 小五以为自己这样乌柳会开心,乌柳确实开心了,不过好像开心得有些过了头。 只见乌柳愣怔片刻后,两边嘴角突然拉开,笑出了声,随着她的笑容越来越大,口里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小五不明白她说的话哪里值得乌柳笑的,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倒是小梅担心乌柳笑出毛病,忍不住出声唤道:“姑娘...?” 乌柳恰好在这时停了下来,又盯了小五半晌,才收回目光,而后摆身回头。 原本静静垂落的发丝顿时飞了起来,在空中展开,又仿佛浓黑的薄纱笼罩下来。 “像你这样既不哭也不闹,真是好得很。” 小五还没体会出话里的意思,乌柳就回到镜前坐下,边拿起梳子,甩下一道指令后便不再理会:“那你就跟着小梅先去把肚子填饱,吃完好好休息一晚,等到明天我们再接着说。” 第二章月洞箫 这天,小五吃到了人生第一顿饱饭。 长久以来的空虚让她又急又快地将饭菜送入口中,直到肚子传来不适,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吃撑了。 饭后,小梅带她在归梦楼里逛了一圈,算是消食,直到在傍晚,才将她送到房间休息。 归梦楼分为前厅和后院,前厅接待来客,后院则是姑娘们的私人居所,但只要客人出的钱足够,这地方也能变得不再私人。 如今小五歇在乌柳的青门阁中,在后院诸多屋舍里,属青门阁离前厅最远,清幽少人,是个不错的休息之所。 然而,小五却没能休息好,她闭眼躺在松软的床上,迟迟无法睡去。 乌柳的话不停在她脑海里回荡,她忍不住去想,明日乌柳又会说些什么。 劝她穿上好看的衣裳去见陌生的男人?坐在他们旁边陪着喝酒?还是......想到这里,小五不由屏住呼吸,双手不安地紧紧攥住身上的被子。 良久,小五依然没有睡意,在屋子里待着有些闷,于是她决定出去透透气。 夜色迷蒙,万籁俱寂,周围似乎没有任何人,小五紧绷着的心顿时松弛不少,迈开步子朝外走去。 凉风拂过,带来的不止草木气息,还有一阵依稀的乐声。 乐声宛转而缥缈,好似诉说着道不尽的寂寞与哀愁,小五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 当她来到后院一方水池旁,乐声渐渐清晰起来。 抬眼望去,却见一道人影站在水池前,那人身形颀长,手中正握着一管玉箫吹奏着,白衣映在池水中影影绰绰,仿佛天上那弯明月。 此音此景,让小五不禁入了迷。 呜呜的箫声戛然而止,小五看见那人放下嘴边的箫,朝她看了过来。 那是一副画上才有的清隽容颜。 小五看呆了,过了好久才缓过神,意识到自己可能冒犯到了别人,连忙低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盯着你看的,实在是、实在是我从来没见过像姑娘你这么好看的人。” 沙沙的声响从地面传来,白靴踩在草上,逐步移至小五身前,小五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清清冷冷的眼睛。 “像你这样傻到连男女都分不清的人,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那人的嗓音听上去同箫声一样空幽,但赫然是个男子。 这个事实给了小五不小的冲击,她反复将人扫了几遍,仍有些犹疑:“你是男的?” 白衣人没有回答,只是用冷淡的目光看着她。 他的沉默便是答复。 一瞬惊愕后,小五急忙后退几步,拉开了和白衣男子的距离,半是警惕半是怀疑:“寻常男人不可进归梦楼后院,就算是得到准许的客人也不可随意走动,你要是能快点离开,我也许可以不告诉别人。” 白衣男子面露厌恶:“别把我和那些肮脏的嫖客混为一谈,再说,归梦楼的规矩,我可要比你这个新来的清楚得多。你走得离住处太远,如果被人看见,那结果才是糟糕。” 男子将拿着玉箫的手背在身后,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抹白色的背影渐行渐远,似乎也越来越淡,小五望向远处,这才发现,原本夜幕已悄然退却,一道似出未出的光出现在了天边。 竟然已经第二天了! 惊讶的同时,小五匆忙往回赶,在天还没完全亮前浅浅睡了一会儿,待到天光大亮,便按照约定去找乌柳。 一踏进屋,一股昨日没有的浓郁幽香迎面扑来,小五轻嗅几下,很快闻出是玉兰花的香气,然而屋里并不见玉兰花的踪影。 香气来自乌柳身上。 注意到小五好奇的目光,乌柳抬手指了指她的发髻:“不用猜了,你闻到的香气来自我梳头时用的头油,里面加了玉兰花露,所以会有玉兰花的味道。” 她似乎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谈,简单解释后,转而问道:“你昨晚休息得可好?” 提到昨晚,池水边那个白衣男子的箫声和面容立时浮现在小五脑海里。 小五本打算如实告诉乌柳,但话到嘴边,莫名犹豫了。 最终,小五选择将自己和那男子的遇见隐瞒了下来,点头答道:“挺、挺好的。” 乌柳发出一声呵笑:“你总是能给人带来意外,当初我刚到这里时,可没有你这般平静。陌生的房间,陌生的面孔,就连窗外的夜空也是陌生的,没有一样能让人安心入眠。” 乌柳的声音渐渐变轻,仿佛和她的思绪一起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关于过去在归梦楼的第一个夜晚,乌柳至今仍未忘记,而且还将一切记得清清楚楚。 不同的夜晚,不同的人,却拥有着近乎相同的经历,小五感到安慰的同时,又多了几分恐惧。 将来她也会像乌柳现在这样,对许多年前的过往难以忘怀吗? 在小五胡思乱想的时候,乌柳意识到了她的失态,将不小心泄露的脆弱尽数收回,又变回了平常那个有些冷傲的姑娘。 乌柳看向小五:“既然昨晚你休息得不错,那今天你就去吧。” 乌柳语气平淡,却着实让小五一惊。 小五眼睛登时睁大。 “去做什么?” 乌柳轻笑:“别担心,不是你想的那样子,接客对你这个年纪的姑娘还太早,不过也是时候该准备起来了。” “准备什么?” 乌柳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说:“我们这些在青楼里女子,要想过得好,就得要客人喜欢。想要一时讨得客人欢心,一副好看的皮囊或许可以,但若想要长久留住客人的心,光凭一副好看的皮囊一定是不够的。” 小五明白了乌柳的意思,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如果想要长久留住客人的心,应该怎么办?” 乌柳素来淡淡的神色中少见得露出几分认真:“能成为楼里红牌娘子者,更有甚者能被选为一城花魁者,都担得起时人一句‘色艺双绝’,可见学会一门好的技艺有多重要。” 小五琢磨着开了口:“所以姐姐是打算教我学艺?” 却见乌柳摆摆手:“艺有多种,琴、棋、书、画、歌、舞,就算我有心想教,也没有这个本事,不过我们归梦楼专门聘请了老分别精通这六艺的老师,你可以从他们那里学,他们每周会过来授一次课,今天就是他们授课的日子。” 小五反应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那我如果想学,是不是现在就得去上课了?” “嗯,是这样没错。”然后,乌柳把地点告诉小五,“上课的地方叫长阁,你知道在哪里吧。” 小五点头。 虽然没去过,但昨天小梅带她参观远远指给她看过,长阁位于后院的最深处,也是归梦楼仅有的一栋六层高的建筑,要找到并不是难事。 知道了要去的地方,小五抬脚走向门口,正要推门出去,眼角余光却瞥见乌柳整了整衣裳的褶皱,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小五回过头:“姐姐是要陪我一起去吗?” 乌柳微微一顿,片刻后才恢复自然,只听她掩嘴咳了一声,说:没有,我是打算出门去买点润嗓子的药,青门阁和长阁离得不算远,你一个人去也行的吧。” 话音未落,就先从门槛上跨了过去。 小五虽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没多想,随即朝着乌柳的相反方向走去。 ——————— 让我们鼓掌欢迎男主(之一)━(*`?′*)ノ亻! 第三章择琴艺 归梦楼最冷僻之处,此时此刻,却最为热闹。 等小五循着记忆找到长阁,长阁前已经聚集了二十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想来这些女孩也是被归梦楼买进来的,可小五在这里待了也有一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们。 女孩们也是头一次见到小五,纷纷转过脸,议论起来。 “喂,你们认识她吗?为什么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 “她就是昨天乌柳姑娘亲自带回来的那个。” “原来就是她啊,看来咱们这批人里又要多一个‘特别’的人了。” 小五本想过去打个招呼,但钻进耳中的议论止住了她的脚步,那群女孩隐隐的敌意让她转而挪到角落里,静静站着,不发一言。 很快,长阁的门开了,小五跟在最后,小心往里走。 长阁共有六层,每个楼层的老师都不同,六名老师各有所长,分别负责教授琴、棋、书、画、歌、舞这六项技艺,至于学什么、学多久,则由来这里的女孩自己决定。 初到长阁,小五决定每层都去看看,她先进歌室待了一会儿,然后又在其他几个地方转了一圈后,最后才来到顶层的琴房。 因为大家怕累不愿意爬高,偌大的琴房竟空无一人。 不过,这里并不冷清,各类乐器陈列得井井有条、不蒙一尘,可见时时有人在此弹音奏曲。 进入琴房后,小五脚步不自觉变轻,因为地上立着的、架上摆着的、墙上的挂着,都是她从未见过也叫不出名字的乐器。 这种陌生既让人胆怯,也让人生出探索之心,小五带着好奇的目光,慢慢地往里走。 路过一张矮桌时,小五停了下来,桌上摆放着一把系有七根弦的乌黑长木,古朴而深沉,莫名吸引住了她。 盯了半晌,强烈的好奇终于战胜谨慎的心,小五凑近过去,伸出手,想要在上面摸一摸。 然而,就在她手指快要触碰到琴弦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谁允许你乱动了?” 小五嗖地收回手,下意识便开始解释:“对不起,我第一次来,不知道这里的东西不能动...” 转过身,便见一位青年男子出现在琴房门口,归梦楼只收姑娘,不用问,他一定就是外头聘来负责教授琴艺的老师。 小五想再说几句好好表示歉意,却在看清楚男子模样之后,将话都抛到了脑后。 白衣玉箫、清俊出尘,这不就是昨天夜里她在池边偶遇的那个人吗? 只愣了一秒,小五立即反应过来。 怪不得她能在不准男客入内的后院见到这个人,如果他是老师,一切就说得通了。 今日是长阁开放授课的日子,他作为老师提前一天过来准备,所以见到她才会不慌不忙。 而她竟然把他当成了偷溜进来的客人,还威胁着要把他赶走。 小五尴尬得脸直发烫。 “是你啊,昨天那个傻丫头。”青年男子也认出了小五,面上稍微和缓了些,“算了,念你这次是初犯,我就不计较了。” 然后问:“叫什么名字?可是来学琴的?” 小五忙点头:“我叫小五,敢问先生怎么称呼?” 男子从门口进来,一步步向她走近,纯白的衣角轻轻飘起,从墙边放着的一排乐器上扫过。 只听他悠然的声音从唇间传来:“玉山,玉石的玉、山水的山,大家都称呼我为玉山先生,当然,直呼名字也可以,我并不介意。” 小五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犹豫半晌,张口时还是在后面加了先生二字:“玉山先生,请多指教。” 小五拘束地鞠了一躬。 玉山来到小五面前,虚扶了她一把,然后说:“琴之道,在精不在多,在深不在广,你看看,对哪种乐器最感兴趣。” 不久以前,小五就将琴房中的各色乐器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她早在心里做好了决定,因而玉山一问,立即答道:“这个。” 目光毫不犹豫打在手边桌上的七弦长木上。 玉山注意到她目光所向,指着桌案确认:“你想学古琴。” 古琴,原来它叫古琴。 小五默默念了一遍。 莫名的,两个字在舌尖久散不开,牢牢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小五声音不大,但格外认真:“我想学古琴。” “你以前学过古琴吗?”玉山问。 “没有。”小五一下局促起来,“先生,以前没学过,现在就不能学吗?” 玉山听了这话,一阵无言,摇头道:“你说的这是什么傻话,我只是想知道该从哪里教起,只要有人愿意学,我这个做老师的自然肯教。既然你没有学过,我就从头教起好了。” 说完,示意小五到桌前坐下。 短短两次的见面,小五已经被玉山说了两次傻,饶是她自认不是什么聪明人,可被人说成傻子,心情还是忍不住变差。 而且,这位玉山先生似乎不像她所想的那样,并非那样出尘如仙、温润如玉的人物。 小五一边移到古琴前,一边悄悄撇了下嘴。 “左手按弦、右手拨弦,你先试一试。”小五坐好后,玉山开始上课。 小五听话地把手放到琴上。 她正要以指拨琴,忽然琴身一颤,随之荡开的琴弦,在她收回手前,极快地在她指腹上留下了一记划痕。 不知什么时候,玉山将挂在腰间的玉箫拿了下来,往桌上狠狠一杵,小五一抬头,就看见他面色严肃,正以锐利的眼神盯着她那双抚琴的手。 玉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的两只手是在弦上,别像弦下的琴木那样僵硬,还有,你的右手别离琴头太近,那样弹出来的声音又干又难听。” 小五:“......” 小五边调整姿势和位置,边默默叹了口气。 三个时辰后,课程结束。 小五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往下走,时不时抬起酸疼的手臂活动几下。 经过拐角时,眼前忽地掠过一道浅粉色的影子,那是个和小五一样身材纤细的女孩,但她似乎更为有力,脚下又快又轻盈,带着裙摆飘动不止,沿台阶旋然而下,好像蝴蝶在飞舞。 “楚楚,下回可别再迟到了,不然我就去跟你姐姐告状!” “知道了知道了。”叫楚楚的女孩应是应下了,不过从那渐渐变轻的声音不难看出,她并没有往心里去。 “真是的!”另一个说话的声音有些埋怨,但更多的是宠溺。 小五探头看了一眼,留意到声音的主人来自五楼舞室,应该是之前见过、负责教舞的舞姬云袖。 小五没出声,默默记下后接着往下走。 待离开长阁回到青门阁,时间已来到傍晚,小五刚坐下没一会儿就又被叫起来,招呼着去乌柳屋里吃饭。 然而,屋里却不见乌柳。 叫完人去端菜的小梅这时正好回来,小五便问:“小梅姐姐,乌柳姐姐是还没回来吗?” “应该快了,你要是饿就先吃好了。” “没关系,我和你一起等。”小五笑着回完,拿了张凳子在饭桌乖巧坐好,朝然后看向门口,嘟囔了一句,“该不会迷路了吧?去买个药需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吗?” 小梅端菜的手一顿:“姑娘和你说,她今天出去是为了买药?” “对,说是治喉咙的药。”小五说完,瞥去一眼。 只见小梅放下餐盘后,手在衣服上摸了又摸,脸上的表情莫名浮出几分古怪。 不过之后她没再多问,转而和小五聊起了别的事情。 本以为这样便算揭过去了,不想乌柳的归来让这个已经沉下去的话题又浮了出来。 “饭菜都齐了?看来我回来得有点晚了。”乌柳的声音先她的人一步抵达。 出去了一趟回来,乌柳的心情显然舒畅许多,进门后一直到桌边坐下,脸上都带着笑意,不像吹了一路萧瑟秋风,倒像是从充满暖意的春光里走来的似的。 相比之下,小梅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小梅的眼神紧紧盯着乌柳,好一段时间后,开了口:“姑娘,你见到陈老爷了吗?丢在他那儿的簪子取回来了吗?” 正在埋头吃饭的小五听到后一愣。 这下他明白方才小梅古怪反应的原因了。 今天出门的缘由,乌柳给她和小梅的解释,似乎截然不同。 “见到了,但簪子被他府上的下人收拾掉了,没能找回来。不过陈老爷一向大方,又给了我一支新的。”乌柳说着,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根镶着绿松石的鎏金盘簪。 “比之前那支好看很多。”小梅的眼神在金簪上停留一瞬后,又回到乌柳身上,试图透过她的脸看穿她的心思,“除了这个,你还有带别的回来吗?” 小五依然低着头,但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她转动眼珠,用余光去看,正好捕捉到乌柳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回来的时候本来还想带点润喉的糖药回来,但很不巧,药铺的伙计告诉说已经卖完了,让我明天有空再去。唉,我的喉咙又要难受一个晚上了。”乌柳如是说道。 听了乌柳的解释,小梅立马接说:“既然姑娘觉得难受,那明天换我去好了,就这么决定了。” 乌柳抿了抿唇,还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没出声,拿起筷子不断夹菜往嘴里塞,仿佛这样才能把刚才没能说出的话压下去。 乌柳今天独自出门,她到底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但小五的直觉告诉她,乌柳没有说实话。 更让人意外的是,小梅也是一样的想法,想不到脾气火爆、大大咧咧的她,竟还有敏锐细心的一面。 小五隐隐感觉到,对于乌柳的隐瞒,小梅心里怀着一股夹杂着防备的担忧。 第四章真姐妹 晚餐前的这番对话让气氛有些尴尬,三人围坐在桌前,各自闷头吃饭,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在屋里回荡。 为了不让沉默继续蔓延,小五主动开口,挑挑拣拣地讲起今天初次在长阁上课的经历,谈及琴艺时,她的语气里不禁多出几分情绪。 “...古琴倒是挺有意思,但我好像不是学这个的料,先生教指法的时候几次快要发脾气,下课后还反复叮嘱我最好买把琴回去多练,不然恐怕以后跟不上进度。”小五说着说着,头慢慢低下,开始微微扬起的唇角也因失落耷拉下来。 乌柳和小梅听了,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齐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已经学完指法了?” “玉山先生还准你下次去他那儿上课?” 她二人同时发问,问的问题又那么莫名,小五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点了下头,小五反问:“就是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只见小梅将手中筷子拍在桌上,嘴皮激动地翻动不停:“哪哪儿都不对!那位玉山先生可是出了名的挑剔,之前不知道有多少姑娘想跟着他学琴,他都看不上,不是就嫌人没天分,就是嘲人不努力,稍不如他意就会被他痛斥一顿。” 小五回忆起自己刚到琴房时里面空空荡荡的场景。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她今天学了半日古琴,也没见到除她以外来上课的学生。 听了小梅所说,再回想起课堂上的经历,小五不禁有些担心,担心如果继续跟着玉山学琴,哪天她的脑袋会像今天的琴案一样,在他的玉箫下挨上那么一下。 小五的眼神在小梅和乌柳之间左右来回:“那,那我还要不要去听玉山先生讲课啊?” 小梅双眼瞪大,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当然要去了,玉山先生肯教你,说明他看得上你,你有天分啊。” 小五咬住筷头,嗫喏道:“可他听起来很难相处的样子,我跟着他真的能学好琴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得起劲时,一直未出声的乌柳忽然插口。 乌柳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而是先问小五:“其他暂且不论,歌舞这两项你今日试听过没有?老师又怎么说?” “一个说我音色透亮、天生条件不错,可惜练多了容易坏,”小五回忆着,脸上多出几分赧然,“另一个说我身子太硬、起步太晚,要想练好恐怕下一番苦功。” 乌柳坐在旁边,悠悠提起手边的茶壶,等小五说完话,她正好给自己沏好了一盏茶。 热气伴着茶香氤氲而上,模糊了乌柳的容颜,连她眼底那一抹犹疑也一并掩盖住了。 不过一瞬,乌柳就又动了起来,只见她轻轻吹去水雾,含着盏边细细品了一口茶:“既如此,你还是专心跟着玉山先生学琴吧。” 小五微微一愣:“姐姐你也这样认为吗?” “你不知道,这位玉山先生可大有来头,人家可是从教坊司出来的。”乌柳放下茶盏,将其推到一边,然后给小五解释起来。 卖身求存为妓,妓又有多种,如归梦楼这样的民间青楼,里面的姑娘称作民妓,至于地位最高、待遇最好的,当属官妓。 教坊司便是训养官妓的地方。 官妓多为获罪的官宦之后,资质上就高出一等,又因侍奉皇室吏员,受过专人调教,与一般的风尘女子大有不同。 玉山再往前的来历虽不甚明了,但可以肯定是,他曾经在教坊司待过。据传,三年前他得贵人相助,得以消除贱籍,之后来到淮州,重操旧业,当起了乐师。 人们对玉山的评价贬褒不一,有人说他清风霁月,也有人说他高傲轻狂,但他在音乐上的造诣,从无人质疑过。 “所以,你若能跟着玉山先生学习琴艺,即便将来达不到他那样的水准和境界,只要能够得到一二分真传,也足够你用了。”乌柳目光定定,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语重心长。 乌柳说得这样多,小五哪里还会不明白,学琴这条路虽然难走,但倘若能走到头,便能看到光亮。 人生在世,不该遇到一些困难挫折就止步不前,更不该只顾当下,不着眼未来。 至此,扰乱心绪的杂念全部消散,小五眼睛冒出坚定的光: “我听姐姐的话,只要玉山先生还愿意教我,我就好好在他手底下学。” 听她这样说,乌柳露出满意的笑容,解下系在腰间的荷包,递给小五。 荷包用料轻薄,入手却沉甸甸的。 小五隐隐猜到荷包里面装的是什么,但目中仍有些许茫然。 看向乌柳,却见她转过头来,露出半边素淡的脸,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既然要好好学,那就先去买把琴回来,这个月我花得有些多,里面剩的银子要是不够,你就先用我的名义赊着,到时候我再去补就是。” 小五在荷包底的手微微颤抖。 从她有印象起,父母的疼爱就没有落到过自己身上,有好东西都先紧着她前后的姐妹兄弟,轮到她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她早就收起了期盼,一直以来都只听话,不开口。 久而久之,她习惯了这种日子,以至于有一天有人为她付出时,她无所适从。 酸意涌上鼻尖,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小五低下头,本想默默等这阵难受过去,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她走上前,拉住乌柳的双手,哽咽道:“谢谢你,姐姐。” 相识仅有两日,小五自然清楚,乌柳这么做并非出于对她的疼爱,大约也不含真心,但乌柳给了她不曾体会过的关怀和照顾,光是这点好意,就足够让她怀有十分的感动和感激。 胸口有什么在澎湃着,小五担心再下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立马转身跑了,留另外两人在屋里。 乌柳低着头,怔怔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 其实,在被握住的那刻,她下意识是想抽回自己的手,但现在想想,就像刚才那样放着不动,似乎也不错。 手上余温让她的手停在原处,一寸也没挪动。 良久,乌柳才收回目光,转身望向窗外。 正在收拾碗碟的小梅注意到了,问:“姑娘,你在看什么呢?” 乌柳轻声回答:“看夕阳。” 闻言,小梅跟着探头向外看去,不过没一会儿就将头缩了回来。 “有那么好看吗,看那么久?我看着和以往也没多大区别。”小梅两眼疑惑。 不就是一个红灯笼似的大圆球,日复一日地往山后面躺。 小梅心思简单,乌柳想的却比她多得多。 乌柳望着天边那轮的残阳,微微出神:“大约是因为心情不同了吧。‘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以前临窗眺望,想到的只有句话,心中总不免郁郁。” “那现在呢?” “现在...”乌柳停顿了下,嘴角浮出淡淡笑意,“现在觉得夕阳沉落也没什么不好,后头来的夜色虽然深沉,但叫人心里宁静。” 霞光透过窗口照进来,淋在乌柳头顶,一路顺着浓密的秀发散开,将她的面庞笼罩其中。 乌柳静静坐着,在橙红色光辉的映衬下,看起来格外柔和。 ——————— girls help girls 第五章买古琴 翌日晨间,小五在小梅的陪同下从归梦楼后巷步出。 冬天近了,干燥的风染上丝丝寒意,门一开就扑到了小五脸上。 小五却丝毫不觉得冷,很久没能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了,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呼吸着新鲜空气,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 小梅另有事要办,于是先把小五送到琴行前,让她自己进去买琴。 两人分开,约定好一炷香之后,在琴行门口会合。 与周围的商铺相比,琴行的生意略显冷清,来往的客人只有零星几位,不过他们的穿着打扮似乎比一般人要讲究一些。 小五低下头,来到柜台前,细声向琴行老板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你要买琴?”老板注意到小五空荡荡的身后,有些奇怪,“怎么,你家大人没有一起来吗?” “他们...他们等会儿就来,让我先自己看看。”小五转开头,不欲多言。 “这样啊。”老板点了点头,并未在此事上过多深究,“正巧,我昨日刚进了一张新琴,只是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喜不喜欢,你在这里稍等,我这就去拿过来让你瞧瞧。” 琴行老板转身,身影隐入柜台深处,等他再出现时,手里多抱了一张古琴。 墨黑铺满了琴身,但墨黑之中还有飘着丝丝缕缕的艳红,在透亮的漆下,仿佛一抹被压下的迷人秾丽。 小五虽然未曾言语,但眼睛落到这张古琴上后就没有移开。 旁边的老板问:“要不要试试?” 小五眼睛一亮:“可以吗?” 老板微笑着把古琴轻轻放到台面上:“当然可以了,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它究竟适不适合你。” 小五将手放了上去,试着拨了拨琴弦,“叮”的一声,好像水滴沉入湖泊,又荡漾开圈圈涟漪。 小五莫名心中一动,原本打算浅试即止的手迟迟没有收回,跟随感觉,弹奏起来。 虽还没正式开始学曲,但她曾听玉山用洞箫吹过一段,初遇那夜里含着哀伤的曲调不知不觉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小五目光凝在琴上,边回忆边移动手指,由于不熟练,弹出来的琴音总是断断续续,但她投入的专注给琴音添上了一种别有不同的吸引力。 待小五拿开手,再抬起头时,发现琴行老板眼里多出了之前没有的亮光。 “小姑娘,你学古琴多久了?”他问。 “我...才学没多久,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琴行老板竖起大拇指:“不不不,你才学琴,能弹成这样算非常有天赋了,等再过段时间,这首《长相思》肯定能弹得更好。” 原来这首曲子叫长相思。 小五默默在心中记下曲名。 “谢谢您。”羞涩一笑后,小五指着古琴问,“对了,我想问问,这张古琴您打算怎么卖啊?” 老板伸出两根手指:“二十两。” 二十两银子?!琴行老板给古琴的报价比她这个人的身价还要高出一倍。 小五没立即回复,背过身,拿出藏在怀里的荷包,用手掂了掂分量。 虽说古琴的价格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但乌柳给的银两应该足够支付这笔开销,而且乌柳也亲口说过,无所谓她花多少,哪怕要以她的名义赊账也可以。 即便如此,小五还是无法心安理得地付钱。 她想买下琴,也想尽可能多省点钱,不让荷包完全空瘪地跟她回去。 小五问:“老板,能不能再商量一下?我家里并不富裕,二十两这个价格怕是负担不起。” “那就给你便宜五两,十五两。”想了想,老板改口道,“做这把古琴的斫琴师可是个中好手,更别说琴身和琴弦的用料了,就是我也是排了好久才等到。” 小五有些心动,但也没忘问:“这琴既然这么好,您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呢?” 老板张着口,没能立刻说出话,但他很快就换上了遗憾的表情:“我何尝想自己留着,可我这个人虽然做着琴行的生意,在古琴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如果为了私心将琴留下,反倒辜负了这把琴,还不如将它交出去,或许能落到有缘人手里。” 小五清楚琴行老板这番话只是托词,但她也实在不想错过这张古琴,内心纠结过后,报出她所能接受的最高价位。 “再便宜五两吧,十两怎么样?” 小五睁着一双又灵又亮的眼睛,让人招架不住,没过多久老板就心软下来,咬牙点了点头:“行,十两就十两。” 小五笑弯了眼,数了十两银子交给老板后,就急急伸出手,要把古琴抱到怀里,可她太过瘦弱,才抬起琴头就已经非常吃力。 琴行老板见状,好心提议:“你一个小姑娘怕是拿不动吧?你可以先走,等会儿我找人帮忙把琴送过来。” “那可真是太好了,谢谢您!” “谢什么,应该的。”老板问,“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得知道地方才能把琴送到啊。” “我住在归梦楼,您把琴送到归梦楼就行。” 小五沉浸在购得古琴的喜悦中,全然没在意旁的事,听到问题就答了,话一出口,见到琴行老板愣怔的脸,还有周围客人或诧异或打量的眼神,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一阵平静后,一名妇人露出厌恶的神色,冷冷道:“好女不为娼,小小年纪就这么不知羞耻,真不知道是脸皮厚还是不要脸。” 渐渐地,其他客人也随之议论起来,有人嫌弃地别过头,也有人捂着嘴偷偷发笑。 来自周围人的鄙夷和恶意像是一盆水,兜头泼下来,让小五刹那间浑身充斥着冷意,她仿佛被冻住了,在原地一动不动,话也不说。 深深低着头,跟个罪人似的。 琴行老板看她这模样实在可怜,忍不住开口:“有话可以好好说啊,为什么非要出口伤人呢?” 老板本意是想劝解,不曾想那妇人听后态度更加恶劣。 她几步走到柜台前,对着老板嘲讽道:“做生意做到妓女头上去了,怎么,你也想哪天上门当她的客人啊。”然后手指指向小五,破口大骂,“就你这种千人睡万人躺的贱货还弹琴?也不怕把琴弄脏了!” 没人敢再多说什么,小五更是越发感到羞愤,整张脸涨得通红,袖子下的手搅在一起,恨不得能搅出麻花来。 忽然,一片雪白的衣角越过门槛,衣角的主人一进来,锐利的眼神直直射向那名妇人。 “这位夫人,你怕是犯糊涂了。” 第六章解救 捕捉到了熟悉的声音,小五下意识抬起头。 果然,她的感觉没错,说话的男人的确是她认识的人——乐师玉山。 小五一时愣住了,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玉山。 那妇人也是一愣,待她回过神来,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面对质问,玉山神色不变,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思,只见他直视那妇人的眼睛,发问:“夫人方才所说,是不是认为出身青楼的女子都肮脏低贱?” 妇人双手环抱胸前,眼神中充满轻蔑和鄙夷:“我难道说错了?这种只要男人给点小钱就可以脱掉衣服陪睡的女人,就是肮脏低贱!” 玉山眼底陡然转冷,嘴角勾起,讥讽地笑了:“当然错了,照夫人你这么说,倘若女人被男人碰就是脏、收男人钱就是贱,那像夫人你这种不收钱就愿意被男人碰的女人,是不是不仅同样肮脏,还更加低贱?” 妇人愣愣听完,半晌没有说话,等她反应过来,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 “你说的都是什么歪理,我看你就是故意来找茬的!”妇人抬起手,哆哆嗦嗦地指向玉山。 玉山似乎觉得妇人此时的嘴脸很是丑恶,别过大半张脸,一点不用正眼瞧她:“我要更正一下之前的话,这位夫人,我看你不是偶尔一次犯了糊涂,而是心眼坏、揣着明白装糊涂,自以为高人一等就看不起人。你也不想想,要是这些女子背后有人撑腰,她们又怎么会沦落青楼今日受你欺凌?在谁哪里受了气就找谁撒气,别拿无辜的人泄愤。” 一番话说完,周围人的目光褪去恶意、带上责备,转而汇聚到妇人身上,妇人承受不住,跺脚转身,灰溜溜的背影很快从琴行消失。 不多时,琴行恢复原样,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小五这才敢抬起头。 正当她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向玉山道谢时,玉山先朝她走了过来。 玉山问:“决定以后要用心学,所以来这里买一张属于自己的古琴?” 小五点点头。 玉山又问:“让我看看,你选了一张什么样的琴。” 小五乖乖领着玉山来到放琴的柜台前。 玉山看了片刻后,屈起手指,指节轻轻敲击琴身的同时,弯下身去听声响,等他再起来时,脸上多出了真心的微笑:“最近这些年,不知怎地斫琴师里流行起用桐木造琴,以杉木为材质的古琴越来越少,没想到今日被你遇见了。比起桐木琴,杉木琴的音质更为刚劲醇厚,也更能承载琴曲的淡雅和高远。” 小五沉默地笑了笑。 其实玉山说的这大段话,小五一句也没听懂,她只能从中玉山的语气和表情推测出,玉山是真心热爱音乐,而且对音乐的了解远比别人多得多。 之前在琴房学琴时,小五没少挨玉山训斥,后来又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对玉山不好的评价,难免先入为主,认为玉山是个尖刻又难相处的老师。 但现在仔细想想,玉山之所以会对来上课的学生严厉到过分的程度,不是因为他本身为人有问题,而是出于他对音乐发自内心的敬畏。 独自沉思间,小五抛下了对玉山的偏见。 这下,小五终于能鼓起勇气向玉山道谢,只见她深深鞠了一躬:“先生,刚才多谢您替我解围,要不是您,今天我就...” 还没等小五说完,玉山就摆手打断了她,只见他正色道:“刚才我不是为了替你解围才开口的,只是看不惯那人的行径而已,你与其跟我说这些没用的话,不如多想想,以后要是遇到这样的情况该如何应对,不是每次都会有人出来帮你说话的。” 没料到自己的感谢换来的竟是这样一番惊呼训责的冷淡话语,小五既委屈又难过,好不容易伸出去的脖子又缩了回去,站在原地怯怯的样子得令人觉得可怜。 玉山端详了她好一会儿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五。” “嗯?” 小五一抬头,就对上了玉山的眼睛,玉山正认认真真盯着她:“人生在世,总会有许多身不由己,但对不住的人,只有自己就够了。” 顿了顿,又道,“这是从前有个人说的话,我觉得很有用,现在送给你。” 人生在世,总会有许多身不由己,但对不住的人,只有自己就够了。 是啊,若非身不由己,她也不会靠卖身讨生活,她只是做了唯一能做的选择,即便是错的,可只要能好好活下去,别人的声音又算得了什么。 反复琢磨中,小五心中飘起一丝微妙的感觉,仿佛有束光照进了她的心里,虽不足以驱散其中的迷雾,却也让她对前方的道路该如何走,有了更明确的方向。 小五认真回视:“先生送给我的话,我记住了。” 玉山:“既然记住了,就别在我跟前傻站着了,赶紧回去吧。” 说完,看向琴行门口。 顺着玉山的视线望去,小五才发现小梅已经回来,正在琴行前等她。 于是她连忙和玉山道别,朝门外的小梅跑去,两人同之前约好的一样,一起过来一起离开。 小五脚步不停,头却不受控制地往回转,目光穿过门口,直直落在一道背影上。 玉山仍在琴行里没有离开,一身轻薄白衣,端直立着,如同天上皎洁的明月,不太温暖,却确有足够照亮黑夜的明朗。 仿佛心中有根弦被拨动,小五感觉到,有种难言的情绪在她胸口荡漾开来。 第七章双姝争 拥有属于自己的古琴后,小五好学的心达到了顶峰,可惜能去长阁听课的日子不是天天都有。 负责授艺的六位老师都另有主业,比如玉山,根据打听来的消息,他平时在一家名叫做闻仙庭的乐馆演奏琴曲,空闲下来才会到归梦楼来。 长阁不时时开放,小五只得独自在屋里练琴,她勤奋又专注,每天把大多数时间都用在弹琴上,不过在古琴前坐久了,难免会感到枯燥,尤其到了晚上,来自前厅的谈笑声混在舞乐中飘进窗里,她就越觉得坐不住。 这天,小五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凑到乌柳近旁:“姐姐,你今天也要去见客吗?” 乌柳的手漫不经心在妆匣里拨弄,挑选着要戴的簪钗:“当然,见面才能生情,我要是不去见客,只怕没过两天,客人就会把我忘了。” “怎么会,姐姐你那么好看,客人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啊。”小五忙哄。 乌柳没回应,似乎没听见小五说的话,又或者压根没当真,依旧在挑选发饰。 过了一会儿,乌柳终于做出决定,拿起两只成对的珠花蝴蝶簪,对着镜子在头上比了比后,又转过来问小五的意见:“这个如何?” 乌柳今日梳的是飞仙髻,正适合用同一式样的发簪装饰两边,不过这又是珠花又是蝴蝶,未免有些繁复。 小五这样觉得,但想到乌柳似乎就偏爱这种“华贵夺目”的风格,于是压下没说,一昧夸赞:“随便哪个都好,反正姐姐你怎么打扮都好看。” 乌柳眼神变得奇怪起来:“你今天怎么了,嘴上跟摸了蜜似的。” 小五趁机说出愿望:“姐姐,等会儿你去前厅,能不能也带上我啊?” “带上你?你要去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去看一眼。” 乌柳面无表情地盯着小五。 就在小五以为自己要被回绝而且极有可能加上一顿训斥时,乌柳嘴角忽然弯起弧度:“想看就去看吧,不过得让小梅带你去。你现在还没挂牌,太早在客人跟前露面不好,她知道哪里隐蔽,有她带着你我才放心。” 乌柳肯点头应下,小五已经非常满足,对于乌柳提的条件自然无一不从,况且这条件本就是为她好。 小五笑着从乌柳手里拿过那对珠花蝴蝶簪,替她端端正正插入发髻中:“多谢姐姐,那我这就去找小梅姐姐说。” 乌柳装扮完还需更衣,小五和小梅便先行一步,出了青门阁往前厅去。 前厅分为三层:一楼区域开放,舞台在中央,桌椅摆四面,客人们可以边看边喝,最为热闹;楼上二层则是包间,虽然收费略高,但胜在氛围安静,适合喜欢聊天的客人;至于再往上的三楼,只有在这里,客人才能和楼里的姑娘春宵一刻,也只有花得起钱的贵客才有资格上来。 小梅带小五来的便是三楼这最高处,这里本就人少,从后面楼梯上来更撞不上人,躲在靠近楼梯口的圆柱后,既可以将下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也不用担心被发现。 小五扶着柱子,从栏杆上探出头俯瞰,语气惊奇:“这位置真是绝佳,小梅姐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别以为就你有好奇心,”小梅对着小五嘿嘿一笑:“从前我和姑娘只能待在后院的时候,也总是憋不住想往前跑。” 难怪即使她的要求不合规矩,乌柳也答应了下来,原来她们都有过同样的心思。 恍然大悟后,小五也轻轻笑了起来。 夜临灯亮,归梦楼的姑娘们候在敞开的大门口,欢迎光临的客,一个挽着一个往里走,前厅很快热闹起来。 小五静静看着,目光时而落在这桌,时而转向那桌,楼下氛围还算平和,但她总感觉哪里别扭。 然而,就这还算平和的氛围,没持续多久就被一位来客打破了。 这位客人从开始就显得不同寻常,还未到门口,就有三四个姑娘围了上去,几张嘴巴同时说话,声音一个比一个高,恨不得把别人都压下去。 在姑娘们的簇拥进来,这位客人表情却没有旁人半分好看,只见他被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十分不耐烦地扬手:“一群庸脂俗粉,离爷远点!” 声音传到小五耳中,引得她眉头蹙起,更别提其中有个姑娘还被推了个踉跄。 小梅在旁边介绍:“这是我们归梦楼的常客,薛千薛老爷,有家当铺在城西,钱很多,出手也大方,但脾气不好,眼光也挑剔。” 小梅话刚说完,楼下就又响起薛千的声音,只见薛千两手叉在他那分不清是臀还是肚的腰上,大喊:“你们这里的红牌娘子都到哪儿去了?爷来这可就是为了她们,别叫爷白花钱。” 归梦楼的红牌姑娘?那不就是来找乌柳的? 小五伸长脖子往下看,扫了一圈才找到乌柳的身影,乌柳此时站在二楼左边楼梯口,她显然听见了薛千的话,却不为所动,依然躲在人后,悠闲地倚在那里。 大约是因为瞧不上,所以才不搭理。 小五虽然理解乌柳,但也不免担心起来。 若是薛千一直见不到人,到时候闹起来,那就不好收场了。 就在这时,右边另一侧楼梯上出现了一个女人。 女人手轻搭在扶手上,沿着台阶缓步而下,每下一级,曼妙的曲线就会微微摆动,让人看了,心也不由跟着摇曳。 “老爷若是想见我,让人传个话就是,何必老对妹妹们发脾气。”她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客人纷纷投来目光。 小巧的瓜子脸上生着一双狭长的眼睛,眼中水波盈盈,眼尾微翘如勾,几分天然的妩媚就足以让人望尘莫及。 虽然已经有些年纪,但这并不影响她的魅力,举手投足间显露出的风情反而更令人移不开眼。 和其他客人一样,小五也看呆了,等她回过神来,立马转头询问:“小梅姐姐,那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小梅有问必答:“楚影,我们楼里另一位红牌娘子,姑娘出名之前,归梦楼最红的人就是她了。” 小五又问:“那现在呢?” 这回小梅犹豫了:“三年前,姑娘刚开始接客那会儿,没人比得上她,现在嘛...现在就不太好说了。”说完,似乎想到什么,用胳膊肘顶了顶小五,“这些事你问我就行了,可别到姑娘面前提啊。” 与此同时,底下的对话仍在继续。 那薛千见了楚影,顿时咧开嘴,露出一颗金牙,他明显已经高兴,但还装作心情不快,背手又歪头:“叫人传话多费功夫,显得爷我跟上赶着似的,再说了,难道只有听到传话你才会来,你就不能自己过来吗?” 像这样被摆一通架子,换作寻常人早就生气了,可楚影依旧笑吟吟:“薛老爷您这么说,我也就不瞒着了,其实早在您进门时我就看到您了,当时我是想赶来见您的,可刚想过去就看见您对几个妹妹不理不睬,后来还推开了蝶儿妹妹。” 然后伸出手,轻轻划过薛千胸膛,“老爷您要是也这么嫌弃我,那我得多伤心啊,这么一想,就不敢上来了。” 薛千哪还板得住脸,连忙捉住楚影的手哄说:“你怎么好拿她们跟自己比,我又怎么会像对她们一样对待你。” “那我就安心了。”楚影趁机带着薛千往二楼走,“话说我们站着说话也有一会儿了,要不先找个地方坐下,坐下后再慢慢聊。” 眼看薛千就要答应,乌柳却在这时杀了出来,只见她手提酒壶,踩着匆忙的脚步,直冲薛千而来。 “薛老爷,听说你找我。”等走近到薛千跟前,乌柳像才看到楚影一样露出惊讶的表情,“怎么,我来迟了?您这是已经好今天陪您的人是谁了?” 第八章残蝶 眼前这二选一的选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看了看乌柳,又看了看楚影,犹豫了好久,还是拿不定主意。 见状,乌柳将酒壶拿到身后:“本来还想请您去我屋里喝口酒,但看来今天是不行了,那便算了。” 等薛千看过来,乌柳捋了捋自己头发,抬起那只手的衣袖顺势滑落下来,露出半截嫩藕似的手臂,与旁边的墨发一道呈现出鲜明两色。 薛千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住。 不等薛千看够,乌柳冷哼着转过身,薛千见她生气要走,赶忙出声挽留:“今天行,就今天!乌柳姑娘,等等我,我们一起上楼啊。” 说完,便要抬脚去追。 乌柳这才展露笑颜,嗔怪地向薛千投去一眼时,还不忘暗含得意地刮过旁边的楚影。 楚影一直没有出声,却在最后薛千将要离开时,突然开了口:“那老爷今天就去喝乌柳妹妹喝个尽兴,不过下次您来可一定要陪我,不然啊,我新编的舞就不第一个跳给您看了。” 在薛千为他被争抢而暗爽时,小五在楼上已经看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两个女人在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而是两个女人之间纯粹的针锋相对。 乌柳清冷淡傲,楚影柔媚风情,这归梦楼的两位红牌姑娘,可以说是各有魅力。 然而,具有不同魅力的她们却吸引着同样的客人。 为了争抢客人,乌柳和楚影难免有所交锋,而随着一次次的争斗,两人的关系也逐渐变得水火不容,有如今天这样的场面恐怕每隔几天就会上演。 小五思索的同时,也在目送乌柳和薛千离去,忽然,她发觉有一道视线也追随着他们。 一个身着粉裙的女孩,正站在二楼的阴影中,样貌与楚影有五六分相似。 很快,女孩也察觉到了小五的存在,看了过来,两人视线相撞的那个瞬间,女孩眼底没能收好的厌恶和愤怒被小五看了个清清楚楚。 脑海中闪过了什么,小五转头去问小梅:“楚影是不是有个妹妹也在我们楼里?” “没错,”小梅说,“她妹妹名字和她很像....” “楚楚?” “你怎么知道,你们认识啊?” 小五点完头又摇摇头,她是认识楚楚,但楚楚还不认识她呢。 夜幕深沉,早过了该休息的时候,小五却迟迟没能进入梦乡,她回到屋中已有一阵子,可前厅的一幕幕仍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这并非出于好奇心满足后的兴奋,而是因为她从和谐表面下窥见了一丝割裂。 姑娘与同桌的客人说说笑笑,小五看着总觉别扭,而很快,她就明白了原因——客人的笑容发自真心,姑娘却不是,客人每每靠近,姑娘都会稍稍推却,所谓笑脸只是强装出来的伪装。 自己以后也会是这样吗?小五内心隐隐不安。 一直到了后半夜,小五才勉强进入梦乡,但不消多时,寂静夜里的一个女人的叫喊就将她从浅眠中吵醒。 小五离开房间,循声找去,发现那叫喊是从前厅传出来的。 前厅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姑娘不知为何仍留着没去休息,除此之外,还有位小五只偶然远远看见过的重要人物,归梦楼的老鸨兰芳。 兰芳此时冷着脸,配上额前白发,看起来格外严肃。 小五绕到后面楼梯,打算像不久前那样上去暗中察看,不料走到半路遇到另一名看客。 楚楚似乎一直没有离开,站在二楼楼梯口正对出去的栏杆后,直到听到背后木板吱啦的声响才回头。 楚楚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小五一番后,招手示意她过来。 由于楚影和乌柳的关系,小五并不愿与楚楚过多接触,但眼下就他们二人在此,她不好当做没看见,只好走了过去。 小五一走近,就听到楚楚问:“你是新来的吧?不然怎么我以前都没见过你?你今天来前厅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回去了之后又回来了?” “我就过来看看。”这么多问题,小五只捡了其中一个回答,回答完后后飞快岔开话题,“兰芳妈妈脸色好像不太好看,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好像是有客人不满意,找到兰芳妈妈跟前告状了。” 楚楚视线回到一楼,小五也跟着往下看。 兰芳的情绪似乎已经平复,只见她来到其中一名身材纤长的姑娘面前,淡淡说:“其他人也就算了,可蝶儿你是怎么回事,从上个月起就陆续有客人找到我这里说你的不是,你自己解释解释。” 小五想起来了,蝶儿就是今天薛千赶人时被推了一把的那个姑娘。 蝶儿低头绕着头发玩,显然没将兰芳的质疑放在心上:“口我开了,酒我也陪着喝了,他们如果不满意,我也没办法。” “是没办法还是懒得用办法?”兰芳又问,“顶着冷脸陪客的事,你干了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那些客人怎么得罪了你,你连挤点笑出来都不愿意?” 蝶儿抿着嘴不说话。 兰芳讥讽地扯了扯嘴角:“你也不用回答了,我想我猜的没错,那些客人是得罪了你,你嫌他们兜里钱不多,不配让你陪。” 蝶儿不服气:“没钱还跑来找快活,我就是看不上!” “有点钱的你看不上,可是有钱的你也扒不上啊。” 蝶儿脸上顿时多了几分难堪:“妈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好歹也算是从书香门第出来的,想选个过得去的客人,有什么错?” 兰芳闭了闭眼,同时深吸一口气,等她再掀起眼皮,看向蝶儿的眼底已是一片冰冷:“到现在还不知错,归梦楼是绝不能容你了。” 说完,提高音量朝门外呼喊:“来人,把这个丫头拖出去,带到城东去。” 蝶儿刚才还浮在脸上的几分傲气瞬间消失,血色尽数褪去,只剩下一张惨白还恐惧的面孔。 同时,在楼上的楚楚露出了惊讶。 小五也听到了一样的话,心里却只有茫然,她向楚楚请教:“城东是什么地方,她为什么那么害怕?” “你不知道?城东是...” 楚楚正要解释,却被一个人把话抢了过去,而这个人就是她的姐姐楚影。“城东是淮州最落后的区域,那里聚集着最底层的贫困小民,也开设有最低等的窑子。”楚影神情冷然,连原本的媚色都淡去好些。 小五和楚楚看得太专注,连楚影什么时候来到身后都没有发觉,但楚影的出现不是她们现在关心的重点。 得知了蝶儿未来的去向,两人都不太淡定,尤其是小五,直接将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她是犯了错,可这样的惩罚是不是太重了?” 这次回答她的又是另一个声音,一个她熟悉的声音:“重?做我们这行,本事可以不够,但不能认不清现实,放不下身段,像蝶儿这样的人,就得狠狠给个教训。” 乌柳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除了里衣,乌柳只披了一件外套,有些凌乱的头发贴在湿漉漉的额上,周身仿佛散发着炙热的气息。 她整晚都没有回青门阁,想必是宿在了前厅的某间房里。 “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来找你这个半夜失踪的妹妹啊。” 小五惊讶于乌柳突然现身,没有注意到她身旁的楚影,在看见她们对话后瞪大了眼睛。 楚楚:“你就是这个坏女人认的妹妹?你不早讲,骗我那么久好玩吗!” 虽说小五早先就察觉到楚楚对乌柳抱有怨怼,但没想到她反应会那么激烈,当着人面就叫骂了出来,让小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幸好楚影及时捂住楚楚的嘴,尴尬才没在空气中蔓延:“这孩子被我惯坏了,不懂礼貌,二位别见怪,我这就待她回去管教。” 说完,强行拽着楚楚离开。 许是亲姐妹的缘故,两人的背影看上去分外亲密。 四人里走了一对姐妹,留下一对姐妹,小五和乌柳两人仍在楼上没有离开。 偷跑出来被发现,小五不免心虚,觑着脸色小心翼翼问道:“姐姐,我们不回去吗?” 乌柳却没有要计较的意思,拢了拢身上的外套,走近到栏杆前:“不急,总归是要回去的,不如留下再多看一会儿。” 说话间,应兰芳要求,守在门外的护院已经进到前厅,蝶儿接连后退数步,想要找条路逃脱,可护院随即就从四面八方走近,在她周身筑起了一面没有空隙的高墙。 感受到凄惨的命运在向她逼近,蝶儿连忙跪倒在地上:“妈妈,我知道错了,您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我保证以后一定好好接客,给您多赚钱回来!” 然而,她的求饶没能唤起兰芳一丝一毫的怜悯,兰芳扭头避开蝶儿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点了点尖瘦的下巴。 几名护院得到示意,立刻动作起来,他们不顾蝶儿的挣扎将她从地上抬了起来,然后架着她的胳膊大步向门外走去。 “我不要!救救我!” 小五眼睁睁看着蝶儿一边发出无比凄厉的叫声,一边被人拖出通往黑暗的大门,身子不由颤抖起来,好在乌柳随即伸手抚上了她的后背,温热出来,让她稍觉安心。 不过这份安心的感觉转瞬即逝,乌柳凉凉的声音在小五耳边响起,仿佛引魂的摇铃:“看见了吗?在归梦楼,一个人若是无用,就会是这样的下场。” 小五忽然感到有股克制不住的冷意从脚底升起,钻进了她的四肢百骸中,用又冷又痛的感觉折磨着她,只为了让她麻木地站在原地。 但小五还是动了,压住惊悸的心,转过头:“姐姐当初留下我,现在又对我说这些话,是为了身边能多一个有用的人吗?” 乌柳收回手,沉默了好久,久到小五以为她得不到答案时的时候,乌柳又把手按在小五肩上:“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我只是单纯希望你不至于成为一个无用的人。” 第九章伤药 都说时间能冲淡一切,可这天夜里的记忆却仿佛烙印在了小五的脑海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成了夜夜萦绕心头的噩梦。 为了逃开这如影随形的梦魇,小五尽可能让自己醒着,也尽可能多地将清醒的时间用在练习古琴上。 数日下来,小五琴技进步颇大,但精力也消耗许多,好不容易迎来长阁开放的日子,她却因为睡过头而迟到了。 等小五气喘吁吁地抱着琴赶到琴房,玉山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他似乎等得有些无聊,正吹着玉箫消磨时间,箫声袅袅,散在风中,每到低回之处,总有一种说不尽的愁思。 红满枝,绿满枝,宿雨恹恹睡起迟,闲庭花影移;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又是那曲《长相思》。 玉山面庞上的认真使人不忍打扰,小五也远远望着,直到箫声停下,才踏入琴房。 小五将头埋低:“对不起先生,让您久等了。” 玉山闻声转头,神情怔怔,仿佛去了一趟遥远的过去,目光落到小五脸上,才回过神来。 他大度地没有计较:“偶尔一次不要紧,快过来吧,我要检查之前让给你回去练习的曲子。” 小五乖巧地放下琴,坐到琴案前。 小五在古琴上的才能本就出众,又肯下功夫,玉山几次交代的任务,她都能完美完成,这次也是,就连一向严苛的玉山听了以后也忍不住赞叹。 “上会你弹,不仅生疏还有几处出错,没想到仅仅过去一周,就一点都听不出来了,你这进步速度连我也自愧不如。”玉山露出满意的微笑。 松了口气后,小五由衷道:“若没有先生这么好的老师在身边,我哪儿会有今天的进步,还是多亏先生您教得好。” 玉山却摆摆手:“这种漂亮话还是省着留给别人吧,我可不爱听。” 小五正要解释,玉山恰好转过身,走远几步到讲桌前。 看着眼前的背影,她莫名失去了勇气,张开的口还没有出声就再度闭上。 等玉山回来,手里多出一套新的曲谱,这是他今天打算教给小五的。 现在对小五来说,识谱并不是难事,她只看了几遍,旋律就自动浮现在脑中。 但真正操作起来没那么简单,小五初次尝试的时候,虽然完整弹了下来,但中间明显有好几处磕绊。 倒不是小五学艺不精,而是这首乐曲节奏快变化多,需要花上一定的时间才能全部顺下来,像她这样刚上手就能大概掌握,已经非常不错了。 但玉山是严师,他的要求不止于此。 “第一段弹得还可以,出错是从第二段开始的,而且错得越来越多,到后面都乱了。”玉山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点评。 说到这里,窗外传来一阵轻盈的嬉闹声,几个上完课的几个女孩子们刚迈出长阁大门,在霞光的映照下渐行渐远。 欢声笑语让玉山忽然记起,他眼前的小五与底下那些女孩一样,正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他收住话头,改口道:“这些问题你记下,回去之后自己慢慢改正,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小五却没起身,问:“先生待会儿有事吗?” 玉山摇头:“怎么?” 小五将手放到琴上:“您要是不急着走,就再听我多弹几遍吧,我想今天之内就学会这首曲子。” 玉山眼中闪过诧异,但旋即答应下来:“你能这样想也好。” 小五指尖再次轻触琴弦。 在玉山的指点下,小五弹了两遍下来,原来那些不足便不复存在,更是从第三遍起便渐入佳境。 就在玉山认为这首乐曲这回定能圆满完成时,一道突兀的杂音突然刺入耳中。 琴弦微微颤动,按在琴弦上的手却收了回去,小五紧紧抿住双唇,不肯发出一丝痛呼,但不自觉蹙起的眉头还是泄露了她的痛楚。 “怎么回事?” “我刚才没留神控制好力道,弹得太用力,一不小心就把手给划破了。” 玉山表情凝重:“伸出手来让我瞧瞧。” 小五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拗不过玉山,老老实实地伸出手摊开。 她的右边食指上有一抹鲜艳的红,显然就是刚才被琴弦划破的地方,不过旁边其他几根手指也没好到哪里去,靠近指尖的皮肉都刻着深深的红痕。 原来好好的一双手,如今看起来触目惊心。 “不小心?你这不小心的次数也太多了。”玉山的目光从小五的手转到她的脸上,“你每天弹古琴多久?” 小五垂下头,脸在阴影中半隐半现:“感觉心静不下的时候就坐下弹会儿,弹到心静为止。” 玉山不禁皱起眉头:“都是一样的年纪,我看这里其他女孩都贪玩好动得很,偏只有你想要心静。” 小五默然望向窗外。 发出轻快笑声的少女们早已远去,如今能听取唯有一片寂静,能欣赏也只有天空中载着霞光的云彩。 云彩绚烂,但颜色渐褪,纵然还留有几分余光,但已经可以窥见因此在其中的黑暗。 走在底下的人,想到更多的是即将消失的白日,还是将要降临的黑夜? “我们这样的人哪有玩的资格?她们贪玩好动,是因为她们愿意为了享受眼前的时光欺骗自己;我想要心静,是因为我无法像她们一样抱着侥幸去赌不幸有朝一日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所以现在才会尽力而为。” 小五十指蜷起,遥望向远方的瞳孔中燃起两束幽光,不太明亮,但莫名灼人眼球。 待小五回过神,突然发现玉山正看着她,目光一动不动,好像凝在她脸上,又好像透过她在找寻谁的影子。 小五迟疑了会儿,问:“先生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玉山摇头,表情微微复杂:“不,你没说错,是我想错了。你平日话少用功,我便以为你是笨鸟先飞,却忘了懂得先飞的鸟一定不笨这个道理,其实你很聪明,说话少是因为想得多,做事勤勉是因为考虑得深远。你这样的人,我想不论身处何处,都能活得很好。” 这话听上去是对小五说的,但玉山却没有看向小五,远方的天空吸引了他的视线,同时他一手大拇指指抵住玉箫,无意识地在上面摩挲。 这些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小五的眼睛,直觉告诉她,尽管此时玉山的眼前只有她,他的眼中所见却没有她。 浮上心头的失落压弯了小五的脖颈,她低下头,看见手指上仍在渗血的裂口,才后知后觉感到痛。 小五安静地拿出手帕裹在伤口上。 她包扎的动作令玉山回神,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罐子,放到琴案上。 小五奇道:“这是?” 玉山温言开口:“这里面治伤祛疤的药膏,今后手再划破了皮,或者长了粗茧,就涂这个,睡一觉起来就能好。” 顿了顿,换上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免得别人看到,再往我头上扣一顶虐待学生的帽子。” 玉山语气带着责备,小五听了却很受用,因为她心里清楚,玉山是不希望再看到她受伤,才会这般说话。 药罐握在手里,小五两眼弯弯:“先生放心,学生是不会将您置于那个地步的。” 从长阁出来,傍晚已过,小五同往常一样,放好琴后到乌柳房中等人齐开饭。 小梅在厨房忙活,乌柳也不见人影,她倒没有乱跑,之所以没在房间里待着,是因为被陈老爷叫出去作陪,稍晚些时候才会到。 一个人孤零零等着,小五从怀中拿出玉山赠给她的那罐药膏,打开抹了点。 清凉的感觉在指腹蔓延,凑到鼻前轻嗅,还有一阵淡淡的芳香,不仅伤口缓和了,心仿佛也被抚平了。 小五的嘴角微微上扬。 第十章小五更名 这时,门口传来动静,小五急忙把药罐藏好,抬眼看去,只见打开的两扇门中间出现了乌柳的身影。 乌柳径直走进内室,躺倒在床上,但因为还未卸下头上的发饰,躺得极不舒服。 她支起身,靠在床栏上,想试着自己动手,但两只胳膊实在抬不起来。 于是,她叫唤一声:“小五,过来帮我把头上这些东西弄下来。” “这就来。”小五依言坐到床边,将乌柳发髻上的发饰一一取下。 乌柳向来以她那头漂亮的长发自傲,每每外出,都会斜梳起团云似的发髻,层层迭迭戴上各种缤纷发饰,是而小五握着满满一手簪钗,并不觉得奇怪。 奇怪的是乌柳突然问了一句话。 “我这样打扮看起来是不是很累赘?” 乌柳不仅整个人透着疲累,而且双眼微茫,她今天的样子和往常不太一样。 小五原来将要起身,见此情状又坐了回去,稍加思索后,刻意在乌柳眼前掂了掂手里的簪钗:“我本来没觉得,不过现在想想应该是,不然为什么它们在我手上显得那么沉呢?” 乌柳扑哧笑出声:“怎么,在我头上就显得不那么沉了?” 小五极认真地点了下头:“你是我姐姐,无论你打扮成什么样,在我眼里都好看。” 乌柳闻言一愣,接着朱唇微张,半松半叹地吐出一口气:“是了,觉得你好的人,怎么看你觉得好,觉得你不好的人,怎么看你都觉得不好。” 说完,撑坐起来,靠在床栏前,虽然看上去依旧疲惫,但往日的神采又回到了脸上。 乌柳朝小五扬起下巴:“快给你好看的姐姐拿把木梳来,今天太累了,我要趁现在打理好头发,这样等下吃完饭就能休息。” “这就去。” 小五含笑转身,来到梳妆台前,将手里的发簪和钗环放回原处后,找起梳子来,但前后扫过一圈始终没找见,抬头四顾,才发现梳子原来在窗边。 看发丝随风飘动是给乌柳的一大爱好,定是今日早晨她临窗梳发,将梳子落在那里忘放回去了。 小五边暗自摇头,边伸手去够,越过台面时,视线被窗外地上铺着的一层莹白所吸引。 起初她疑心是积雪,但空中并未飘雪,直到仰头望见天边的月轮,才意识到那其实是洒落下来的月光,柔白泠然,恰似一个人常常留给她的印象。 人如月,月如雪,小五嘴角弯起,笑自己有些傻,傻到把月光当成落雪,傻到看见月亮在眼前便会浮现某人的身影。 “小五!” 乌柳催促的声音来至耳边,小五这才回神,匆匆拿起梳子返回。 可等小五将梳子递过去时,乌柳却迟迟未接,不知何故,她目光一直停在小五身上,覆着看不透的迷蒙。 小五双眼微睁:“姐姐,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乌柳依然盯着小五,缓慢的语调透出几分恍惚:“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现在的样子与我们当初刚见面时比变了不少。” 摸了摸脸,小五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好像是,自从到了你和小梅姐姐身边,我天天都吃得很饱,身上肉越来越多,脸也圆了一圈。” 乌柳跟着笑了,不过这点笑意转瞬即逝,说话间,她的嘴角就又放了下来。 “是变圆润了,但也不全是。”乌柳垂眸拿过梳子,最后留下一个难懂的眼神。 小五不知道,方才乌柳出声呼唤的时候,望见了她朝外探看的样子。 月光自窗外洒落,在少女的面庞上浸开,柔和的光晕没能遮挡住她日渐精致的五官,尤其是那双眸子,染上些许笑意便流光溢彩,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璀璨明亮。 虽还没有完全长开,但必然不会逊于自己,说不定今后会长成一位足以倾倒众人的美人。 这样想时,乌柳心底又不由升出一股感慨,这段日子她只顾自己,竟没察觉孩子在眼皮底下有了那么大的变化,不知不觉已经快出落成大姑娘了。 乌柳的手指在梳齿间划过,发出咯啦咯啦的声响,仿佛时钟上的指针在倒数,一会儿之后,她才再度开口,只听她对小五说:“重新取个名字吧,你现在的名字在乡下农家意味着好养活,在归梦楼可未必,你得换一个新的,不用多好听,但至少别让人一听就觉得随意。” 乌柳说得有几分道理,而且,小五是抛弃她的父母赠予的,如今她有了新家,有了新的开始,也该把这个名字永远还给他们、留在过往里。 于是,小五点完头问:“换什么呢?要不姐姐你给我起一个?” 乌柳连忙摆手推脱:“我可起不来,小梅你也别指望了,我们俩都没读过多少书,名字这种东西可是会伴随人的一生,你的名字还是你自己来定最合适。” 小五只得自己考虑起来,努力回想起所有认识的字,试图拼凑出一个好听的名字。 然而,起名字实在不容易,还是给自己,小五一时考虑不好,眉宇间颇有几分惆怅和苦恼。 一个人的名字会伴随着那个人的一生,她最想要什么长久陪伴在身边? 小五微微皱起的秀眉忽然展开,一点点摩挲着手指,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过了好一阵才终于从寂静中发出声来:“那你们以后就叫我雪杉好了,雪是白雪的雪,杉是杉木的杉。” 乌柳眼珠转了转:“咦,你的名字是不是和我的名字对上了?你瞧瞧是不是,乌对雪,柳对杉,正好两个对子。” 小五闻言愣住,直直地瞧着乌柳很久,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呵呵的笑声如银铃般轻快灵动。 “谁说不是呢。” 虽然止住了笑,但小五晶亮的双眸仍含着笑意,她微微侧头,脸颊上多出一抹绯红,仿佛胭脂晕染开来,泛着奇妙的光泽。 第十一章拜访 时光匆匆,一晃三年过去,又到了寒冬时节。 今日归梦楼中,青门阁的姑娘醒得最早,天还没完全亮,乌柳、小梅和雪杉便聚到一间屋子围坐在暖炉前,边说话边打发时间,三人聊着聊着,聊到了幻游宴。 幻游宴是归梦楼一年一次的盛会,宾客们不但可以欣赏到新人的首场表演,还能出价竞拍她们的初夜,气氛之欢腾、场面之盛大,远超平日。 如今雪杉年满十六,已到了该挂牌的年纪,再过两个月,她就要在幻游宴登场了。 “你每天弹那么多曲子,可想好要挑其中哪首来献艺?”乌柳关心地看向旁边的雪杉。 雪杉默默盯着炉火,浓密纤长的睫毛下,一双黑眸在火光的映照下变得晶莹剔透。 “还没想好。”雪杉轻轻摇头。 乌柳和小梅等着雪杉接着往下说,但她再没说任何别的话,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担忧。 几年相处下来,乌柳和小梅对雪杉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雪杉心事大多藏在心里,鲜少在人前提及,随着年岁渐长,性格也越发内敛,即便偶尔流露出感情也很难捕捉到。 幻游宴在即,她们这些跟在雪杉身边的人,对于她的打算和想法却一概不知。 两人着急又无奈,尤其是乌柳,没忍住叹出一口气,雪杉听见眉头微挑,底下的眼珠转了转。 她看向乌柳:“听闻姐姐你不善跳舞,却在当年幻游宴凭借一支扇子舞赢得了魁首,其中用了什么诀窍,可否给我讲讲?” 谈起过去风光,只见乌柳将挽在手里的长发甩到身后,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神色:“告诉你也无妨,我那支扇子舞,重点不在舞,而在扇子。当初我十分清楚,舞艺虽然对我而言是强项但和别人比算不上出众,要想脱颖而出只能另寻他法,于是我选了扇子舞,在折扇特别下了功夫——那把折扇乃我亲自所绣的双面绣。” 折扇在手里随着舞步收起再展开,顷刻间就变幻出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落在来客眼中,很难不留下的印象。 乌柳之所以能取胜,靠的是她别出心裁的设计。 雪杉很快想明白了这点,不过,更令她关心的是乌柳话里的另一件事情。 雪杉两眼睁大:“双面绣那么难,会的人可是少之又少,你不是在骗我吧?” 也不能怪雪杉这样说,毕竟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足足有三年,她从未见乌柳碰过针线,更别提拿针线绣花了。 乌柳挺起脖子,不满回说:“哼,双面绣有什么难的?我家就是以刺绣经营为生,我娘更是当地最好的绣娘,我从小跟着她学,一手绣工比干了十几年的师傅都厉害,要不是...” 夸耀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是雪杉第一次听到乌柳的过去,虽然只有半段,但“要不是”后面的故事,不用乌柳告诉她也知道。 那是归梦楼所有人无法痊愈的伤口、不可触碰的伤痛。 三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还是雪杉小声先开了口:“好冷啊,我感觉自己脑子好像被冻住了,总想不起要说什么话。” 乌柳双手环住弯曲的膝盖,跟着呢喃出声:“我也一样。” 暖炉上方,氤氲热气正在渐渐消散,不久前好不容易驱散的冻人温度再度袭来。 炉罩掀起,里面还有些许尚未完全燃尽的煤炭,泛着灰败的颜色,周围只燃有两三点火星。 将炉灰拨到一边后,小梅挑挑拣拣出几块小的放进火笼中,她的举动让乌柳觉得奇怪,乌柳探出半个头,惊讶地发现旁边盛放炭块的簸箕空着大半。 乌柳一脸不可置信:“这个月分给我们的炭该不会就这些吧?” 小梅坦然点头:“就这些。” 乌柳声音陡然高起:“这分量还没有去年的一半!兰芳妈妈该不会偏心,把应该我们用的炭挪去一部分给那对姐妹了吧?” 这几年归梦楼新人迭出,但最当红的姑娘仍是乌柳和楚影,她们之间总少不了有摩擦,不过都是暗戳戳在私底下,勉强还算相安无事。 然而,有回突然闹大了,具体发生什么不清楚,据传很大原因是楚楚半路掺和了进来,等人聚过来时,乌柳和楚影已经吵开了,把认识以来的纠缠仇怨统统搬上了台面。 最后两人不欢而散,乌柳更是彻底记恨上了楚影和楚楚,不仅见面时开口就怼,见不到面时也会在背后时不时念几句。 尽管已经习惯,小梅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厚此薄彼的事妈妈可不会干,再说了,要真是这样,我肯定早就闹起来了。我私底下问过,今年大家分到的炭都起码少了一半。” 旁边默默聆听的雪杉转过头:“那是为什么?” “听说今年关外打仗,朝廷征收了好多炭送去给参战的将士,现在市面上供不应求,价格比以往提了快三倍。”比完手指,小梅微微叹息,“要我说啊,到我们这儿还能有就已经不错了,今年冬天就先将就着过吧。” 雪杉听后,既觉庆幸又觉心惊。 一半庆幸淮州在南,距离关外十万八千里,前线战况再焦灼,战火也烧不过来。 至于另一半心惊,大约源于当下短缺的煤炭,战争发起,人即便没有卷入,也无法完全幸免。 雪杉低垂下眼,染着火光的瞳眸越发浅淡。 而同时得知这个消息的乌柳,更多考虑的是自己当下的境况:“不行,这点炭渣怎么够烧,我要想办法再弄些来。” 说着站起身,原地转了几圈后,径直坐到梳妆台前。 乌柳对着铜镜抬手挽发,除了映在镜面上的自己,还能依稀看到雪杉的身影,她理了理衣衫正打算离开。 乌柳突然想起什么,出声叫住雪杉:“给你点时间准备,等会儿随我一起出去。” 雪杉脚步是顿住了,但脸上的表情却很为难:“可今天我还要跟着玉山先生学琴。” 乌柳转过头,看向雪杉的眼神有些奇怪:“很久以前我就想问了,你就那么喜欢古琴吗?轮到长阁开放的日子,无论日晒还是下雨你总要过去,宁可累死累活地抱琴爬上那么高的楼阁,也不愿少上堂课休息一天。” “我只是觉得无故缺课不太尊重人,毕竟这么多年先生他对我一直挺好。”雪杉立即解释起来,但言语间的底气似乎不太足。 好在乌柳没细想:“不想无故缺课,提前打声招呼不就行了,这次就让小梅替你告假,今天你跟我走。” 说完,不等雪杉答复就将身子又扭了回去。。 看着乌柳的背影,雪杉明白这件事容不得她再商量,闷闷地应了声是,回到房间去换衣裳。 3 一炷香后,雪杉和乌柳先后来到归梦楼后巷,后巷门前停着辆马车,在两人登上后迅速驶离。 马车摇摇晃晃,雪杉的目光也转个不停,之前出门都是徒步,坐马车对她来说是一次崭新的体验。 雪杉打量周围时,余光不经意间从旁边的乌柳身上扫过,她忽然发现,乌柳今日的装束看起来比平常素净许多,一身墨蓝长裙,头上只用了两三样简单的银饰点缀。 新奇变成好奇,雪杉问:“姐姐,你只说要去弄炭,还没告诉我要去哪里弄炭呢?” 乌柳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便往后一靠,开始闭目养神。 坚持要她陪同出门却又不肯告诉她目的地,雪杉心头蒙上一层疑云,尽管不知道乌柳要带她去哪里弄到炭,但她清楚乌柳一定不止这一个打算。 马车仍在行进,扬起的风卷动车帘,送进一阵冷意,雪杉从窗口探出头,看见外面不断后退的风景直到一所宽敞的宅院前才停下。 宅院门上挂着写有“陈府”两字的牌匾。 从马车下来,雪杉仰头盯了牌匾一会儿,转而看向乌柳:“这该不会是陈老爷的家吧?” 陈老爷全名陈义,是乌柳的恩客之一,和乌柳接待的其他客人不同,他几乎不踏足归梦楼,让乌柳作陪也是叫到自家府上。 雪杉到现在也没见过陈义,只听说他是个挺有钱的丝绸商人,不过她自己猜度着,陈义也许还是个不错的人,因为楼里其他姑娘谈论起乌柳和他的关系时,语气总是酸溜溜。 和乌柳认识又住得起大宅院的陈姓人士,雪杉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就是陈义。 “是。”面对雪杉将信将疑的脸,乌柳点了下头。 不等雪杉再问,乌柳直接上前叩门,留雪杉独自在后面困惑,直到进入陈府才和雪杉解释起来。 “等下我要把你介绍给陈老爷。”乌柳开门见山。 雪杉听后一愣,脚步差点停下:“为什么?” “因为幻游宴。”乌柳的声音从风中传来,却没有散在风中,沉甸甸地落在雪杉耳中, “我知道你古琴弹得好,但懂古琴的人毕竟是少数,谁也不能确定到时候幻游宴上你的表演会不会成功。” 归梦楼的幻游宴,不仅客人们最关心,姑娘们也最看重。 表演越受欢迎,初夜拍出的价就越高,在幻游宴上立下的名声也越响亮,传扬开来,红火的将来指日可待。 但如果演砸了,又或者没有客人买单,就会面临名号还未打出便消失的窘况,今后等来的恐怕只会有苦日子。 对归梦楼的姑娘而言,幻游宴不单单是场考验她们多年所学的舞台,更是决定她们命运的时刻。 乌柳不愿悲惨的命运落到雪杉头上,所以才会借带她到陈府来,希望能让陈义在不久后的幻游宴上出手为雪杉兜底。 “我已经不年轻了,总有一天,身边的客人会为了新人弃我而去。”乌柳握住雪杉的手,“与其是别人,不如是你。” 听了乌柳的话,雪杉忽地一颤,身体感受到的凉意与心中涌起的暖意相互碰撞,泛开一圈圈感动的涟漪。 雪杉知道,当初乌柳收留她其实不完全出于好心,更多的是想要以后在归梦楼安条后路,但她不知道,这份利用会变成真心。 来的路上,雪杉一直在想乌柳会是什么打算,而现在她明白了,乌柳的打算就是为她打算。 “姐姐...”雪杉近乎哽咽地唤道。 乌柳一转头,就瞧见雪杉正泪眼朦胧地望着自己,常年孤冷的面孔难得柔和了几分,走近过去,在雪杉手上轻轻拍了拍:“姐姐的用心你明白就好,待会儿我们就能见到陈老爷,待会儿你一定记得好好表现。” 其实这并不合雪杉所想,但她不好不领乌柳的情,犹豫片刻后朝乌柳略微一颔首:“我尽量。” 第十二章好人非爱人 两人接着往宅院深处走,穿过两道八角门,再沿着长廊一直走,走到尽头才是陈义的住处。 门提前留了条缝,但乌柳还是叩了下门,她刻意放轻动作,等到陈义应声同意才将门推开。 避免唐突,乌柳决定先独自去见,等她和陈义聊过以后再让雪杉进来。 盯着关闭的门扉实在乏味,等了一阵,雪杉转过身,在等待的时间里环顾起周围。 陈义的居所坐落在庭院遍植草木,中央有株梧桐尤为高大,可惜满树翠绿的葱茏模样已经过去,但即使在这个时节,挂着黄叶也仍有一番滋味。 风吹叶落,空枝飘摇,没听见其他杂音,也没见有仆从经过,雪杉站在庭院中,想起方才一路走来,好像也是这样幽静。 身后的门在这时开了,乌柳从里面出来,示意雪杉现在进去。 雪杉有些慌乱:“姐姐不和我一起吗?” 乌柳眨了几下眼:“你一个人和陈老爷多聊会儿,我找管家去库房支两筐炭,等下就不回来了,你聊完再过来找我。” 说完,在雪杉开口挽留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被独自留下的雪杉站在原地,想象门后可能等待着她的情景,顿时忐忑起来,不过她没有踌躇太久,按在门上的手一用劲,人就跨过了门槛。 屋里,陈义正坐着品味手中的清茶。 许是因为面前出现了张完全陌生面孔,陈义明显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平复表情,放下茶盏后缓缓起身,朝雪杉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便是雪杉吧?早听乌柳提起过你,她总说自己有个漂亮妹妹,我一直没当真,今天亲眼见到才知道她所说不假。”陈义胡须下嘴角微微弯起。 雪杉在陈义旁边坐下,听见他由衷的夸赞,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刚见到陈义时,雪杉其实有些失望,真正的陈义长相一般、身材清瘦,年纪还挺大,和她以为的样子有很大的出入,但他人似乎很好相处,一句话就让她紧张的情绪缓和不少。 雪杉抬手指向陈义身后,试着找话题:“那边那面屏风看起来既好看又别致,是老爷您自己选了买回来的吗?” 方才趁着坐下来的时间,雪杉快速扫了一圈屋内,这里布置简单、陈设朴素,唯有内室前隔着的一座刺绣屏风风格不同。 上面用了各种颜色的绣线,丝丝缕缕萦绕在一起,绣成的蝴蝶和鲜花不仅栩栩如生,还亮丽多彩。 雪杉观察着陈义,但他的反应和她预想的大不相同。 陈义朝她手指的方向转头,目光落在屏风上后停留许久,渐渐变得恍惚悠远,仿佛看到的不止一座屏风,也不止屏风上的蝴蝶和花朵。 想起旁边还有人在,陈义才依依不舍地移开目光,然而他眼中还映着刺那座屏风的影子:“不是,它是我已经故去的妻子亲手绣的。她是个爱俏的小姑娘,但是因为跟了我这个穷小子,连身好看的衣服都买不起,只能自己用针线往粗衣麻布添了花样穿,时间长了,刺绣就成了她的爱好。” 雪杉没想到她随便找的话题竟直接触到了陈义的伤处,惊讶之余,心上又覆上一层浓浓的感伤。 难怪这座屏风格格不入,却仍陈义被留下来摆在床前,原来是为了睹物思人,时时好相见。 雪杉轻轻出声:“您和您的妻子一定很相爱吧。” 陈义默默点了下头:“那时候日子再苦,我们过着也觉得是甜的。” 回忆起过去年轻的时光,陈义看上去却沧桑许多,脸上刻着的纹路似乎因此变得更深了,雪杉看着,越发觉得愧疚:“对不起,我不知道那面屏风是出自您夫人的手,提起来让您伤心了。” 雪杉低下头,希望能得到陈义的谅解,但陈义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见他摆摆手:“你不必自责,她走了都快二十年了,我早就不伤心了。” 在雪杉诧异的眼神下,陈义又说出一句更难懂的话:“可惜伤心消失了,思念却还在,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她。” 思念还在,伤心怎么会不在,思念不正是人因为失去而伤心,才会生出的情绪吗? 雪杉一面十分不解,一面又觉得陈义所说发自内心、并非虚言。 然而,任凭雪杉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闷着头,好半天忘记了说话,最后还是陈义先开口打破沉默,她才醒过神。 “说起刺绣,乌柳手也很巧,你有跟着她学过吗?”他问。 “针线我只会一点,最多补补衣服,绣花什么的完全不行。”雪杉斟酌着答道。 陈义眉头微皱,费力思索半晌后才舒展开来:“对了,乌柳说过,你擅长的是古琴。” 提到古琴,雪杉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下意识点了下头,点完又感到不好意思,连忙低头作谦逊状:“能弹几首曲子,但还比不上厉害的琴师,算不得擅长。” 说着说着,雪杉突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放低声音,尽量让她的声调听起来柔和可亲:“这回我来得匆忙,没能带上琴给您弹一曲,不过不久后的幻游宴我有准备演奏,老爷您若是感兴趣,不妨过来宴上看看。” 陈义爽快应下:“到时候我一定过来捧场,你是乌柳的妹妹,我自然要照抚一二。” 陈义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雪杉坐在对面看见,也跟着微笑起来。 不过唇角这点笑意很快消失,她的眉眼渐渐低垂下来,悄悄看了陈义几眼后,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又聊了两三句,谈话草草结束,雪杉告别陈义后去找乌柳。 乌柳正在陈府大门前等候。 太阳高悬空中,不带一丝热气,乌柳站在日光中多时也不暖和,见到雪杉之后立刻将人招呼上马车,和早就搬上去的两大筐炭一起,驶上回去的路。 “怎么样,顺利吗?”乌柳问起。 马车刚上路,还有点颠簸,雪杉张开口,片刻后才回答:“还算顺利。” 尽管幻游宴上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什么仍是未知,但今天陈义已经明确给了保证,这让她不用再为此担心。 不过她隐隐有种感觉,陈义会照顾她并不是因为她本身,只是看在乌柳的面子上。 之前在屋里,陈义明明是在和她聊天,但说的话总离不开乌柳。 雪杉目光落在乌柳发间,简单的银簪没在如云似雾的墨发里,几乎不见光芒,素雅是素雅,但也将乌柳的脸色衬得发灰发暗。 垂眸沉吟后,雪杉问:“在姐姐眼中,陈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乌柳没想多久便答说:“陈老爷为人宽厚,待人和善,在我认识的客人里,他是为数不多的好人。” 雪杉颇有同感。 她曾在前厅见过来归梦楼的客人,他们大多一副虚浮油腻的模样,就算装得再好,下流也会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但陈义和那些人不同。 他也不像满身铜钱气的商人,没有因为自己发达有钱了就看低别人。 正因为如此,听了乌柳的话,雪杉更不懂了:“这么好的人,姐姐竟舍得让我认识。” 对青楼女子来说,客人既是财路也是生路,为了不放走一位客人,别说暗地里使手段了,就连争得头破血流也大有人在。 陈义家境殷实,人又可靠,换作其他人绝对拼命守着不让别人靠近,乌柳大大方方地把他让了出来。 大方得让人奇怪。 她不是怀疑乌柳的用心,而是好奇,乌柳对陈义怀着怎样的感情。 雪杉看着乌柳,看见她有晃了晃神,一双眼睛蒙上一层薄雾,里面仿佛纷纷飞絮在飘落。 某个瞬间,飞絮停了,乌柳迷蒙的双眼也恢复了清明,她摸了摸头上的素簪,淡淡开口,表情无悲也无喜:“多多少少总有点舍不得,但也没有很多,至于原因,也许听起来会有些奇怪——因为和他在一起,我心太安了。” 乌柳的话像是一块投入水中石头,雪杉听在耳里,心上荡起层层波纹。 她垂下头,没有应声,却暗暗在心里回答。 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就像她不久前和陈义谈天时想的那样。 她并不反感与眼前这个男人相处,甚至也愿意与他有肌肤之亲,可如果能够选择,她只想立刻飞到另一个人身边。 心安很好,但只有心安远远不够。 雪杉紧紧攥住衣袖,胸膛里的心跳得厉害,呼之欲出。 车前的帷幕被一只手撩开,里面人探出头,对车夫说:“前面那个路口停一下,我要下去。” 乌柳喊停马车的举动让沉浸在思绪中的雪杉吓了一跳,她豁然转头,余惊未消的眼中满是混乱。 “你要去哪儿?” “我的头油好像快用光了,我想现在去买,你一个人先回去吧。” 雪杉这才发觉,自己今天一直没从乌柳身上闻到什么味道,而在平日,乌柳总散发着幽冷的香气。 这股香气来自于乌柳抹在发上的玉兰花露,她似乎对其十分钟爱,每日都要抹,只有几次出门前偶尔忘掉过。 点点琐碎闪过时,雪杉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此时马车已经停稳不动,但这个念头却仍在流转,雪杉不由伸出手,按住了旁边将要起身的乌柳。 “走在外面一定很冷,姐姐你身子弱,还是乘车去买吧。”雪杉声音难掩急切,“不过我恐怕不能陪你一起去了,我突然想起我有一件事要办。” 说完,不等乌柳回复,连忙跳出车厢。 第十三章表白 落地后,雪杉飞快转身跑远,将马车甩在身后,循着记忆找到一间乐坊前。 这是淮州最有名的乐坊,最好的乐师就在里面,在为数不多的外出里,雪杉每回都会来,不过毫无例外只是经过。 而今天。 雪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抬步走到门前,问:“我来找乐师玉山,请问他现在何处?” 乐坊里丝竹缭绕,这边乐落,那边乐起,音调乐声交迭不绝,到了玉山这里,却是一片死寂。 玉山独自靠在后台墙边,低着头,将玉箫拿在手里端详,描摹的目光似乎笼罩上阴影,含着浓浓的哀凄。 雪杉静静瞧了好久,终是忍不住出声唤道:“先生。” 她的声音把玉山的神魂拽回到现实。 玉山见到雪杉出现在面前,露出意外的神色:“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今天不是有事要忙吗?” 雪杉微笑了下:“我今天确实有事,以为赶不上先生的课,所以请人帮忙告了假,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弯起的唇角瞬间抿直,雪杉停顿了下,再又开口时,语气已经变得不同,并不十分强烈,但字字都带着重量。 “我来,是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想问问先生。”雪杉说。 什么问题不能改天问,非要今天特地跑来乐坊当面问他。 玉山内心不解,但还是点头应允:“你的问题是什么,说来听听。” 雪杉没有回答,转身扫视,眼神停在偏角一隅。 藏在阴影的桌上安安静静放着一张古琴。 雪杉看见后,移步过去,坐到桌前,两手轻抬起来:“先生不妨先听我弹一曲。” 手下的古琴全然陌生,但当雪杉拨动琴弦,响起的声音却不含丝毫拙涩。 弦音变化自然,时而铿锵,时而轻柔,时而跃然高起,时而流泻而出,萦绕周围,令人仿佛置身山水之间。 一曲弹罢,雪杉抚平琴弦,琴弦渐渐平静下来,她的手却变得有些异样,比没弹之前看起来僵硬得多。 雪杉将手收拢藏进衣袖,然后问:“先生可知道刚才这首曲子的名字?” 玉山好笑地看着她:“我当然知道,名曲《高山流水》,这首曲子还是我教会你的。” 雪杉又问:“那先生可知道这首曲子的故事?” 玉山思索了下,点头:“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谁没听过,‘高山流水,知音难求,琴断有谁听’。” “伯牙爱琴,知钟子期死,却能毁琴弃琴,可见他懂琴更懂情。倘若钟子期未死,倘若伯牙能与钟子期再度见面...”雪杉声音放得比之前轻了些,自语似的说道,“两人互为知己、相伴终老,我想,人一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 玉山收敛起脸上玩笑的意味。 从在乐坊见到雪杉,玉山就觉得奇怪,最乖巧懂事的人竟然会出现在不该她出现的地方,后来听她弹琴,这种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 闻弦知雅意,听曲晓人心,雪杉弹的是高山流水,又不止是高山流水。 到了此时,再听见雪杉口里这番话,玉山不难想到雪杉另有来意。 白衣纯净,玉山的面色和眼神却变得复杂难言,他望向雪杉:“之前你说,你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想问题,那个问题到现在我是不是还没听到?” 雪杉抬起头回望过去,瞳眸里映着玉山的身影,周围满是幽暗,唯有她这双眼睛落了一层光,如同夜空中明亮的星辰。 雪杉定定地看着玉山,声音却不受控制在发颤:“之前那几个问题并不重要,我真正想问先生的是,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知音,听我弹一辈子的高山流水?” 如同冰棱坠地,玉山心底炸开叮的一声脆响,片刻的茫然后,过往种种无端在他脑海中浮现。 上课前,总有个人会先他半时,淋着清晨光辉,提早来到琴房等待。 放课后,总有个人会慢他几步,拖着长长的影子,最后从长阁离开。 还有讲课时,总有个人会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却在和他目光交错后,立刻垂下头躲开。 玉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记起这些,或许那时他就感受到了雪杉从细微处泄露的心意,但不曾去深想。 玉山以为,他应该一如既往,跟拒绝别人一样拒绝雪杉。 但雪杉不是别人,是他最好也是唯一的学生。 玉山深知,像雪杉这样习惯所有深埋在心底的人,难得将心声吐露出来,当是用尽了勇气。 三年间见过的一面又一面,让玉山对雪杉有了足够的了解,也让他忍不下心去冷言冷语地拒绝她。 周围重归静寂,雪杉的心在漫长又无声的等待中,由期待变为惴惴,由惴惴变为失落,由失落变为无望。 玉山斟酌开口:“认识那么久,我好像只给你讲过乐理,从未说起过其他。” 雪杉眼中亮光早已湮灭,只是默默地望着玉山。 玉山则偏开目光,自顾自地说下去:“换作早些年的我,乐师这行当,别说试着去做,估计想都不会想,但世事无常,家里有个做官的叔叔开罪了圣上,不仅自己丢了性命,还连累我们全家获罪充入教坊司。” “一夜之间从云端掉入泥潭,成了供人观赏取乐的玩意儿,我接受不了,常常想不如死了算了,但身边有个人不断告诉我一定要活下去” “那人是和我有着相同悲惨命运的姑娘,但即便身处绝境,她也从不寻死觅活,我被她的坚强和隐忍所感染,才得以等到活着离开教坊司的那天。” “我想带她一起走,她却突然不见了,我找不到她的下落,只知道有人曾在淮州见到过她。” 听完玉山的讲述,雪杉自嘲地牵了牵嘴角。 她以为只要勇敢地迈出脚步,他就能向自己走来,却没有发现,他们看似离得近,其实中间横着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玉山和他的玉箫,有一首吹不尽的长相思。 她和她的古琴,错弹一曲无人应和的高山流水。 雪杉低头静默半晌,再抬头时,已经从古琴前走开,她走到玉山跟前站定,问:“先生在淮州那么久,始终没找见这位姑娘,可有再打听她的下落?” 玉山低低出声,夹杂着无可奈何的叹息:“一直都有打听,可一直打听不到。” 雪杉的眼睑微微垂下,但她还是尽力提起嘴角,用安慰的口吻道:“先生心诚,有朝一日定能如愿。” 玉山倏然闭上嘴,原本在脸上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玉山不知道雪杉是以什么的心情说出这句话,只知道他听到这句话时不太好受。 她才从他这里受了伤,却还想着抚平他的伤口。 真是傻到家了。 雪杉再没有话要说,在玉山怔怔的目光下欠了欠身,然后便转身离去。 远远望去,她的背影看起来那样单薄,感觉被风一吹就会倒下。 千般滋味涌上心头,说不清是愧意还是别的什么,玉山拿起手边的披风追了上去:“外面风大,小心别冻着。” 雪杉无声接过,继续往外走,直到快走出乐坊才停住脚步,只见她转回头,浅淡的眸光正在微微闪动:“先生,以后我在琴艺上若遇到不懂的地方,还可以向您请教吗?” 玉山温言答说:“当然可以,我永远是你的先生。” 听到回答,雪杉两眼微弯,脸上绽出一个极温柔的笑来,似乎终于能安心下来,回过头,向前又走出几步。 乐坊大门关闭,将余音隔绝于身后。 才到傍晚,天已经黑透了,零碎星点中,西边挂着的一轮弯月正向下挥洒着清晖。 雪杉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 月光从她指缝流泻,落了一地白,留下的只有满掌寒凉。 举目可见却触不可及,皎洁明朗却清绝苍凉。 雪杉勉强维持着的笑容在此刻浮出几分苦涩。 收拢手心的同时,雪杉的头也低垂了下去,一阵夜风吹来,发丝凌乱飘动着,她缓步走在路上,仿佛枝头摇摇欲坠的叶片。 今年的冬天最冷了。 雪杉心想。 第十四章准备 风吹大地,花草的芬芳香气悠然飘荡。 严冬已过,如今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淮州街头的行人越来越多,雪杉行走其中,呼吸着和暖的空气,压抑多时的心情不觉舒畅不少。 不过雪杉此番出门,不是为了漫步散心,而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幻游宴做准备。 眼见其他姑娘纷纷为演出预备了新衣,雪杉也决定置办一件。 拐进街角,再走不远,就能看见前面有家名叫一“七彩裳”的成衣铺,七彩裳在淮州城里颇具名气,雪杉便是慕名而来。 雪杉抬脚进门,正巧迎面碰上要从里面出来的一位女子,幸好她及时收住脚步,两人才没有撞上。 雪杉侧过身,本想等那女子离开后自己再进去,不料对方半天没动,只听头顶就传来声音:“呦,我本来还纳闷,是哪个走路不长眼直往我身上撞,原来是你,那就不奇怪了。” 雪杉抬眼。 眼前的女子身材高挑,正两手插腰站着,一双摄人的狐狸眼下是高挺的鼻梁。初看之下不太协调,但细细端详,反倒令人觉出有股妩媚与英气共存的独特魅力。 眼前女子无疑是位美人,可雪杉丝毫没有欣赏的心情,只觉得头疼不已。 怎么遇上了这个冤家! 与雪杉并立的女子亦来自归梦楼,是归梦楼另一位红牌娘子楚影的妹妹,迭名楚楚。 楚楚和雪杉同岁,互相也熟,但因为各自的姐姐势如水火,两人关系并不融洽,楚楚看向雪杉的目光总是带着仇视的火花,哪怕雪杉躲得远远的,她也会找过来挑衅几句。 今天也一样。 雪杉默默叹了口气:“我还有事,现在没时间和你谈,麻烦让让。” 雪杉试图从旁边绕行进店,但楚楚显然不想这么轻易就放过她,跟着挪了一步,双手展开挡住去路,倨傲地抬起下巴:“你也是来七彩裳定做新衣服的吧?好心劝你一句,还是别白费功夫了,今年在幻游宴的头名肯定是我,你还是回去和你姐姐商量商量,怎样让你们的后半辈子过得不那么凄凉才好。” 楚楚出口的每个字都带着尖刺,想左耳进右耳出都难,更何况话里话外针对的人不止雪杉还有她珍视的亲人。 雪杉仰头直视楚楚,嘴角牵出一个微笑,笑里隐隐含着几分捉弄的意味:“既然你那么肯定我会白费功夫,为什么要拦着我?还是说你只是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怕得很,怕我在幻游宴抢你风头?” “你在胡说什么?”楚楚眉头倒竖。 “你要是真的不怕就把路让开,别站在这里不动。” “我才不怕你!” 楚楚就此撤开,走出几步后才发现中了雪杉的激将,气得直跺脚,临走前还不忘狠狠瞪了雪杉一眼。 雪杉不以为意,无声笑了下,随即迈入店中。 - 七彩裳里挂有不少成衣,但都是普通常服,雪杉看了并不满意,于是找到老板娘,表示想要定制一件 。 老板娘问:“姑娘要定制什么样的裙子。” 雪杉没想好,沉吟半晌,只是道:“先把你们这里最好的料子拿出来给我看看。” 老板娘笑眯眯应了声好,然后吩咐手下伙计去拿货,等伙计回来,两边胳膊下各夹了一匹布回来。 一匹是鲜艳的朱红,花纹精美绚丽,一下便能抓住人的眼神;另一匹是素净的螺白,轻盈似雾,日光落在上面格外柔和。 “喏,当下最时兴的布料,我特地从京城进回来的,这俩分别叫做缭花锦和月影纱,用它们做出的衣裳绝对好看。”老板娘介绍道,“您看看,更喜欢哪个?” 雪杉看了又看,半天拿不好主意。 缭花锦耀眼夺目,表演时穿在身上一定能吸引客人目光,但她私心更喜欢柔和的月影纱。 老板娘生意做得多,眼力自然不同寻常,很快便瞧出雪杉更钟意月影纱,于是推荐说:“你长相清丽,太艳太繁复的衣裳恐怕会把你的人压下去,不如穿淡雅些的,更能显出你原来的气质。” 雪杉点点头,手抚过月影纱:“那就用这种料子吧,具体什么款式你们决定就好,但颜色一定天青色。” “巧了,天晴色还剩半匹,正好够给您做一套。” “那就这么定下了。” 付完定金,拿好凭据,雪杉从七彩裳出来准备回归梦楼。 回去路上,周围人不知怎么回事推搡着朝一个方向行去,雪杉被挤得动弹不得,只好先跟着走。 人群渐渐停下,不远处坐落着一座比陈家还气派的府邸,镶在门前的匾额写着两个描金大字——周府。 周达,淮州最大粮商兼首富,就住在这里。 不久前,周家出了件大事,周达夫人突发恶疾不幸离世。 噩耗传出后,周达大办了一场丧事,送葬的队伍长如白龙,哀乐声响得家家户户都能听见,当时围观的百姓都对周老爷赞不绝口,说他珍重妻子、有情有义。 如今,周府前又来了许多人,难不成又发生什么坏事? 雪杉好奇地踮起脚尖,周府门前除了守卫还有不少下人,正站在梯子上,准备取下白灯笼。 倘若只是这样,断不至于招来那么多人,大家之所以会围观,是因为下人们将屋檐下的白灯笼换成他们手里的贴着囍字的红灯笼。 白事还没过去,就要接着办喜事了? 就在雪杉满头疑问的时候,近处传来一阵低低的交谈声,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的正是有关周家的事情。 “你说周老爷干的这叫什么事,夫人死了没多久,转头就娶了个新的。” “他也没办法,听说啊,新夫人已经有了身孕,若拖太久拖到孩子落地,一大一小两个是什么身份就不好定了。” “可如此一来,不仅地下的周夫人不能瞑目,恐怕周少爷也无法接受。” 他们口中的周少爷,全名周子忻,是周达已故妻子所生,也是周达唯一的孩子,夫妻俩人都很宠爱周子忻,几乎没有对他说过一声不,周子忻也很孝顺,一直乖巧听话,从来没有惹过麻烦。 曾经的曾经,他们是最让人艳羡的一家三口。 但现在。 洋洋喜气与他们完全无关。 天上地下,灯笼截然两色,让人看了唏嘘不已。 就在周府门口快要装饰满大红的时候,一名清秀少年走了出来,他看上去年纪很轻,不过十六岁的模样,一身寻常人负担不起的玉冠锦袍,让人一眼便知道他就是周家少爷周子忻。 看到乌泱泱的一群人,周子忻先是一愣,然后转头向四处张望,没用多久就发现了自家门口赫然可见的变化。 原地呆立片刻后,周子忻忽然抢过梯子,疯了似的蹭蹭蹭往上爬,将刚挂上去没多久的红灯笼一把扯落下来。 紧接其后从他口里发出的咆哮更是盖过了灯笼坠地的声音:“谁允许你们换了,你们给我听清楚,只要我在一天,这种东西就不准出现在这里!” 下人们虽然跪倒地上,但没人敢应周子忻的话,而周子忻也不肯退步,狠狠地盯住这些人,一副要与他们对峙到底的样子。 直到意识到旁边还有很多人正注视着他。 这样的场面太过陌生,周围密密麻麻的视线也令人不知所措,周子忻圆瞪的眼珠开始晃动,身子不安地缩起,却又不肯退回到府里。 少年无处发泄的愤怒和无以掩藏的难堪莫名刺痛了雪杉的双眼,她叹息一声,没忍心再看下去,拨开人离开。 ——————— (~ ̄▽ ̄)~周子忻小朋友登场啦(另外之前忘讲了,我们玉山先生只是暂时待机,不是下线了哦) 第十五章初见 “来,姑娘,这是您定制的裙子。” 一段日子过去,雪杉终于拿到了独属于她的新衣裙。 七彩裳的技艺果然名不虚传,天青色的锦缎上铺着细密的花,花上又添绘了几只流莺,雪杉将这幅春景拿在手中,越看越爱不释手。 “这回真是没找错人,老板娘,谢谢你给我做了一身好看的衣裙。”雪杉由衷赞叹。 “姑娘长得如此美貌,我们自然要为你做一身相配的衣裙。”老板娘笑着回了句,然后嘱咐道,“对了,回去后,千万要小心保养,这料子不好水洗,要是弄脏就麻烦了。” 雪杉点头应下,又多要来一块布,将长裙仔细包好,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说来也巧,回去的路上,雪杉正好遇见今日早些出门采买的小梅。 雪杉高兴招手:“小梅姐!” 小梅走近:“本来以为晚点才能见到你,没想到竟在这里遇到了,怎么样,取到衣裳了吗?” 雪杉提起手中包袱:“嗯,取到了。” 小梅提议:“正好我事也办完了,要不我们吃了再回去?听人说,百味居的菜味道极好,我一直想尝尝。” 百味居是家酒楼,坐落在淮州最繁华的街道上,菜肴可口,生意红火,但价格也颇为昂贵,一般人偶尔才能来这里吃一顿。 正因为这样,雪杉有些顾虑:“在那里吃要花不少钱吧,乌柳姐姐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我们打包回去和她一起吃不就行了。”说着,小梅便挽起雪杉的手往百味居去。 两人穿行在街上,正好好走着,小梅突然停下,问边上摊贩要了顶帷帽给雪杉戴上。 白纱吹落,雪杉有些迷蒙。 “这是做什么?” “虽说幻游宴就要到了,但挂牌亮相前还是少露面的好,特别在人多的地方。” 雪杉闻言一愣,余光瞟去左右,这才察觉周围过路的人都在打量自己。 她默然低头,听话地戴上帷帽,确认面容都被遮住后,才又迈步前行。 进入百味居,二人点好菜肴,付完账后便在柜台前等待。等待之际,小梅突然推了推雪杉的手臂,示意她看向大堂中央那一桌人。 小梅伸出手指,悄声道:“那边坐着的那个好像是周家少爷。” 小梅没认错,雪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很快就找到了周子忻的身影。 眼前的周子忻与不久前有些不同,现在他不再孤单,身边多了许多和他一样身穿锦衣华服的玩伴,但神情中的悲痛并未完全褪去。 周围人谈笑时,只有周子忻在闷头喝酒。 雪杉收回目光:“你认识周少爷?” 小梅头摇得像拨浪鼓:“怎么可能,周家那样富庶人家,哪儿是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可以接近的,只是因为最近大家都在议论,所以我才记住了。听说为了周老爷续弦的事,周少爷大闹了一场,之后再也没去过学堂,整天就和一群狐朋狗友吃喝玩乐。” 雪杉抿唇不语,听到后面更是将耳朵朝旁边偏了偏,半晌后才甩出一句:“别人好的时候不关心,等到别人糟糕起来了,倒是喜欢挂嘴上了。” “谁说不是,那么多人都知道周家的情况,却没人帮忙劝劝。” 这边在闲谈,那边聚着的一伙儿玩伴也聊了起来。 坐在周子忻邻座的一人似乎喝大了,说话声音又高又响,隔着十米外都能听见。 “子忻,既然出来了干脆就放开玩,别老愁眉苦脸,让人看了也高兴不起来。”边说边伸手揽过周子忻肩膀。 周子忻闻言笑了下,但笑得勉强:“对不起,我不该总这样。” “兄弟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跟我们在一起能够开心。”那人拍拍周子忻的肩,“今天我们多玩会儿,到晚上我再带你去个好地方,保证你玩得舒舒服服。” “什么好地方?” “听过归梦楼吗?” 话音传来,雪杉神情微顿,不易察觉地将头稍稍转过去些,余光撇去,刚好能看见周子忻脸上的疑惑。 “归梦楼?那里有什么?” 只见邻座男子神秘一笑,抬起指头在周子忻耳边悠悠画了个圈:“好吃的,好喝的,还有好玩的姑娘。” 周子忻愣住,反应过来后脸色立时往下沉,生硬地回答:“我不去那种地方,你们要去自己去,别带上我。” 坐在邻座上的男子不肯轻易罢休,继续劝说:“别那么扫兴嘛,是朋友就应该一直一起,而且那里的姑娘可比正经人家的小姐有滋味得多,你若是看上谁了,可以接回家做妾,也可以养在外面,反正也不占正妻的位置。” 这话不知哪里惹到了周子忻,他站起身,一把揪住男子的衣领,发怒喝道:“当丈夫的在外面风流快活是爽了,可这样对得起妻子吗?他妻子可是每天一心一意在家里等他!” 本来还在说笑的一群人突然集体闭嘴。 冷却下来的氛围也使邻座男子从醉意中清醒过来,他的表情变成尴尬,低下头,仿佛刚才说错了什么话。 但在看到自己被揪起的衣领后,一阵羞恼立即占据心头,毫不留情地回击道:“你冲我吼什么,妻子刚死就急着将接外室回府的人又不是我,你有本事找你爹和他那个烟花女子去。” 周子忻抓着衣领的手渐渐收紧,几次尝试憋住心中这口气,但他的情绪并不受自己控制,不断升腾怒意终于在此刻爆发。 “你住嘴!”周子忻手握成拳,挥了出去。 男子挨了一下,也发作起来,当即还了回去,两人你一拳我一掌,弄翻凳子扭打在一起,一时间拉也拉不开、劝也劝不好。 雪杉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场冲突越闹越大,只想早点离开,等到小二将装有饭菜的篮子送到,立刻拉上小梅往店门外走。 可就在快走到时,周子忻被一脚踹到两人跟前,小梅后退一步躲开,但雪杉的反应慢了一拍,不仅被撞了个结实,后脑勺还磕到了门框上,痛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打架误伤到旁人,周子忻瞬间清醒过来,停手后吃痛地爬起身,忙不迭问:“姑娘你没事吧,有伤到你吗?” 歪斜的帷帽下,雪杉疼得眼眶泛红,听到这话,正打算好好训斥这个罪魁祸首几句,但当看见他满脸青紫、鼻血不止的凄惨样,满腹的怨语在出口时全部化作一道叹息。 这位周公子不久前刚失去母亲,现在又与父亲生隙,更有许多人在暗地里看他的笑话,这样可怜的人,自己何必去为难。 扶正帷帽,雪杉从怀中拿出一方帕子,递到周子忻面前:“我只是碰了一下,没什么关系,倒是你脸上又是土又是血,赶紧拿着擦擦吧。” 说完便带上小梅离开。 周子忻接了过来,目送人远去后,怔怔地低下头。 掌心上摊着一块洁白的手帕,帕子一角用同色丝线绣了一个雪字,纯素又干净。 他眼前又浮现出手帕主人那张脸。 方才周子忻起身时,雪杉那顶帷帽还斜斜地挂在头上,一直藏着的真容在纱帘分开时露出了几分,细细的柳眉下生了一双清亮深邃的瞳眸,一眼看去,仿佛泛着涟漪的深潭。 而更让周子忻难以忘却的是她说话的语气,温婉柔和,听了不禁心生怀念。 周子忻捏着手帕追出门外,想要结识那位陌生的姑娘,但那道倩影早已消失不知去向,只留他一人在原地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怅然若失。 第十六章污损 告别百味居,回到熟悉的街道上,刚才在百味居门口的小插曲,很快被两边匆匆过往的行人带入了远方的暮色。 雪杉和小梅缓缓向归梦楼走时,乌柳已经先行一步返回,推开青门阁那扇大门,她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经在屋内坐了有一会儿了。 见两人携手而归,乌柳微感讶异,开口问起:“你们怎么是一起回来的?难不成碰巧在路上遇到了?” 雪杉回说:“是啊,就是那么巧,我刚从成衣铺拿完衣服出来,就和小梅姐在街上碰到了。” 然后,朝小梅抬了抬下巴:“我们还特地去了趟百味居,给你带了好吃的回来,趁现在还热,快坐下吃吧。” 小梅晃了晃手里的食盒。 乌柳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两下雪杉的脸,佯装嗔怪:“你这鬼丫头真是越发会说话了,明明是你们两个馋虫想吃顿好的,大手大脚把钱花了,到了你嘴里,变成好像一切是为了我。” 雪杉唇角上翘,盛着笑意的眼眸带上一丝俏皮:“姐姐这么了解我们,想必也清楚我们虽不全想着你,但心里是记挂着你的,不然也不会想到把东西打包带回来吃。” 乌柳摆摆手,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行行行,你们总是好的,我说不过你,不说了。” 一阵笑骂中,雪杉和小梅走上前,先后将食盒和布包放到桌上。 虽然没有多沉,但回来的路可不算短,拎了它们一路,手不免有些酸。 东西放下,雪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正当她打算在附近的座位就座,突然,一声惊呼从身旁响起。 只见小梅才坐下就又起身,几乎瞪着眼睛跳了起来:“呀!你的包袱怎么湿了?” 雪杉顺着小梅的目光看去,当看见布包上有一块突兀的暗色后,心头顿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雪杉连忙打开包袱,将里面的衣裳取出,不幸的是,那衣裙也和外面那块布一样,染上了暗色的污渍。 原本淡雅的缎面此刻正不合时宜地散发着饭菜的气味。 “怎么会这样?”说着,小梅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表情一顿,“该不会是在百味居门前......?” 雪杉无奈点头:“应该是了,当时我险些被周家少爷撞倒,你跟在我后面也连带着摔在地上,想必就是在那时,食盒倾倒,汤汁因此漏出,弄湿了我的布包。” 乌柳突然趋身向前,插口问道:“你们被周家少爷撞了?” “是啊。” “你们说的周家少爷,可是淮州首富周达的儿子?” “不错。” 乌柳眼中浮现出兴味:“你跟我仔细讲讲,你们是怎么被周家少爷撞了,撞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在乌柳探究的目光下,雪杉将整个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雪杉说完,小梅也在一旁补充上她的所见所闻。 “那孩子看上去挺讨人喜欢,但有些呆头呆脑,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竟还站在原地,两只眼睛怔怔地往我们这边望。” 那时候,雪杉只顾着往前走,因此没能见到这一幕,但听了小梅口中的描述,不知怎地,她完全可以想象出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身前是陌生路人匆匆的身影,身后是不相干又恼人的哄闹声,周子忻孤零零立着,仿佛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寻找着什么。 雪杉抖开新买的衣裳,试图想办法补救,正对着上面那块污渍小心翼翼地擦拭,随着思绪散开,她手上动作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在她身后,乌柳将这细微的变化收进眼底后,神情也有了微妙的改变。 乌柳低下头,握住身前一丛墨发,缓缓抚动:“听起来有点意思。” 乌柳这自言自语般的呢喃声虽低,却没能逃过雪杉的耳朵,只是现在雪杉一心都在她那件被毁坏的衣裳上,没能分出心思去深想。 “姐姐,你怎么还想着听故事,我可遇到了大麻烦!”雪杉试图强压下内心的焦虑,却又忍不住跺了下脚,“这衣裳是专门为幻游宴定做的,现在却弄成了这样,这可这么办才好啊” 不小心沾上的那块油渍正好在身前,遮挡不了,也涂抹不掉,要是普通衣物还能试着洗洗,可偏偏七彩裳老板娘说了,这裙子用的月影纱一碰水就坏。 左右都不管用,估计是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而对于雪杉的求助,乌柳似乎已经有了思量,只见她把头发轻飘飘往后一甩,微扬的唇角浮动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狡黠。 乌柳轻轻拍了拍雪杉的肩膀,安慰道:“别着急,一定会有办法的,如果实在不行,再找别人帮忙也不迟。” 第十七章幻游宴(上) 星月暗淡,夜色深沉,同在一条街,周围的房舍屋宇都被浓墨笼罩,唯有归梦楼亮如白昼。 门前檐角挂满各色各样的灯笼,每盏灯笼绘有不同的美人图,图上这些美人就在归梦楼里,等待不多时后在幻游宴登台亮相。 “胭脂在谁手里,快还回来,我还要再补补妆。” “帮我看看,等会儿我是戴这对耳环好,还是戴那副耳坠好?” 舞台边的珠帘摇摇晃晃,珠帘后,姑娘们正闹哄哄地在做最后准备,只有雪杉静静坐着,满面愁容。 先前定制的衣裙意外损坏后,雪杉立马让七彩裳重做一件,可还等不及那边进足料赶完工,幻游宴就要在二月二这天举行。 乌柳和小梅早早出了门,说一切交给她们想办法,但两人到现在都不见人影,雪杉就这样独自干等着,心中难免忐忑不安,直到乐声和掌声渐次从外头传来,才将她从愁绪中拉出。 雪杉挪到珠帘后,透过缝隙向外长望。 最先出场的人是楚楚,高台上,她一身妃红舞衣,悠悠抬起双臂,随着一声铮亮的琴音响起,腰身猛地旋转起来。 层层迭迭的裙袂随舞步翻飞,好似一朵正在绽放的花蕾,舒展着它的嫩瓣,献吐着它的娇艳。 台下越来越多的来客开始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支舞,而楚楚也没让他们失望,绽放到极致时,忽然收身回头,轻喘着噙起一抹笑,露出一张尽态极妍的脸。 “小女子自编一支《红芍艳》,各位爷可还满意?” “满意!” 楚楚收获了众人的高声喝彩。 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接下来的环节才是重头。 不过,这还不算完,后面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老鸨兰芳走上台,与此同时,台下十数名手举托盘的女婢从周围涌入客席。 待她们在最前排停下,兰芳才开口:“我们楚楚的模样和舞姿,诸位客官老爷可都瞧清楚了,现在也该让她看看,今夜谁想与她初度春宵?其中到底是谁最有诚意?” 话音刚落,喊价声便接连响起。 “我出五十两。” “六十两。” “再加五两,六十五两。” 不一会儿,竞价被喊到了一百两,超过百两后,竞价的几位彼此追得紧了起来。 本以为还要再纠缠两三轮后才能有结果,不料席间突然有人拿出一摞银灿灿的元宝按在托盘上:“二百两!” 喊出高价的人志在必得地笑了起来,露出镶在嘴里的金牙。 兰芳一眼将人认了出来:“西二街薛记当铺薛千薛老爷,大气啊,一叫就是二百两。”接着扫过其他人,吆喝道,“还有没有要加价的啊?” 竞价一下翻了个翻,原先参与的客人顿时犹豫起来,又想到他们要竞争的是家底丰厚的薛千,考虑过后纷纷收了手。 长久无人接话,薛千越发得意,一面环顾四周,一面用炫耀的语气地说:“之前就听说楚影有个妹妹同样善舞,就是不知这两姐妹在床第之间的表情会不会也一样,今天晚上我可要好好体会一番。” 眼看将成定局,一个声音响起: “我出四百两!”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这高价给震住了。 老鸨兰芳目光在场中转了一圈,终于找了那位叫出高价的客人,对方看着眼生,肯定不是常客,她狐疑地盯着看,拿不准他是认真的还只是叫着玩玩。 “恕老身眼拙,敢问贵客是?” “周子忻,丰隆粮行老板周达之子。” 周子忻亮出身份后,周围顿时一阵哗然,在他们交头接耳议论起来的时候,珠帘后的雪杉露出疑惑的神色。 雪杉不明白周子忻为什么会来归梦楼,更不知道周子忻其实是为她而来。 自上回偶遇后,周子忻没有一刻不想起雪杉,仅是抚摸雪杉留下的那方帕子,心中便会升起隐秘的喜悦,这种喜悦一直持续着,即便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周子忻想要靠近的心情,虽然在得知雪杉出身青楼后,暂时被压抑,却依然无法遏制地越来越强烈,终于,今日黄昏,他在看见归梦楼前悬挂有雪杉的画像后,走了进去。 之后周子忻在场边驻足,静静等待雪杉的出现,不想途中竟见识到了薛千,这个视人如玩物、令人作呕的男人,他实在看不过眼,便忍不住与其叫起板来。 “薛老板可还要再跟?” “我......”薛千一时没有接话。 薛千倒不是拿不出四百两银子,为了这次幻游宴,他可预备了一大笔钱,真正让他头疼的是,自要不要和周子忻争一争,毕竟周家的家底不是他能比的。 而且,这还只是刚刚开始,说不定之后还会有比楚楚更迷人的女人。 考量一番后,薛千开口:“我不跟了,你想要就拿去好了。” 闻言,兰芳望向周子忻,微笑宣布:“既然如此,那就恭喜周公子了。” 一片掌声中,薛千的脸色逐渐变差,他选择了放弃,但终归不太甘心,而周子忻看见薛千吃瘪的样子,得意地昂起了头,享受着这瞬间胜利的滋味。 忽然间,周子忻从周围那些艳羡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道异样的视线, 周子忻循着视线望去,终于见到了那个魂牵梦绕的那个人。 四目相对,周子忻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他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里面闪烁着星辰般的光彩,雪杉莫名被吸引住了,脑海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这时,雪杉肩头倏地一沉——背后有人拍了她一下。 雪杉回过头,在身后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满是姑娘家的后台中,玉山格外显眼,他正站在她身后,面含笑意地看着她。 今天这个日子,他怎么会来? 开始,雪杉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在她印象里,玉山从未对她露出过如此温柔的眼神,可时间过去,玉山没有消失,依然站在那里。 玉山先开了口:“好久没见了,你过得还好吗?” 雪杉没有回答,而是怔怔盯着他问:“先生为什么突然来了?” “今天是你重要的日子,身为你的师父,我总该过来关心下,另外我也想亲眼看看,你苦学多年究竟最后能发挥成什么样。” 玉山笑容依旧,但雪杉那颗飘然升起的心,一下就坠到了底。 刚见面时,她满心欢喜,以为玉山是特地过来带她逃离那近在咫尺的残忍的命运,殊不知玉山也是广大看客中的一员,而且是最残忍的看客。 明明清楚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可以埋怨的立场,但此刻雪杉心里控制不住地恨起了玉山。 恨他一直以来的不闻不顾,恨他自始至终的置身事外。 雪杉咬紧牙关,努力不让情绪显露在脸上,而后向玉山淡淡颔首:“先生若真心想看,最好现在就去席间找个好位置坐下,过会儿就轮到我上台表演了,我得抓紧准备,就不多陪先生了。” 话音未落便转身离开。 玉山留在原地,望着雪杉离去的背影,神色怔忪。 乐馆一别,之后一整个冬天,玉山都没再见到过雪杉。 起初,玉山没觉得有什么,照旧整日待在乐馆,时而奏乐娱人,时而吹箫抒己,但渐渐地,日子莫名出现了间隙,从前教雪杉弹琴的记忆时不时从中浮现出来,让他生出几分怀念。 想找个由头去见雪杉,却始终找不到,直到幻游宴。 他主动来后台找雪杉搭话,想要两人化解尴尬后回到以前的样子,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他莫名有种感觉,自己和雪杉之间有了一道看不见的隔阂。 玉山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能分辨出的唯有越来越深的失落。 隔着好远,离开后台的雪杉回到住处,在寂静中慢慢平复心绪。 没过一会儿,房门被推开,外出多时的乌柳和小梅终于出现,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乌柳急匆匆地来到雪杉跟前:“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在这儿,我托陈老爷帮忙准备的裙子已经拿到了,你快试试。” 乌柳捧着一条新裁的青色衣裙,与雪杉之前损毁的那条十分相仿,但由于用料不同,不免失了轻盈,多了老成。 雪杉上下打量着,眼角余光无意瞥见小梅手里还有一条素色长裙,长裙质感独特,濛濛莹白似晨雾,唯有月影纱才能赋予。 雪杉目光上移,好奇发问:“这也是陈老爷准备的?” 小梅摇头:“不是,这是周公子送来的。” 雪杉蹙眉不解:“周公子?周公子又不认识我,怎么会送衣裳过来?” 小梅张开口,却没能立即说出话,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乌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雪杉将小梅的反应尽收眼底,转头去问乌柳:“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柳面上若无其事,说话却带着小心:“前几天我让小梅跑了趟周府,跟周公子说了裙子的事,要不是他撞到了你们,你也不用忧心到现在,让他想法子弥补,不是理所应当吗?” 雪杉抿住唇,没有说话。 但这不代表雪杉不明白乌柳的用心,她知道,乌柳这样做是为了给她打开一条更宽更好走的道路。 而正如乌柳所知,如果不事先瞒下,她绝不会同意。 看着眼前亟待她选择的两件衣裙,雪杉垂下眸,暗暗叹了口气。 “你赶紧选,再不快点选好换上,就要耽误到待会儿上场表演了。”乌柳在旁边催促。 雪杉犹豫了一下,悬在半空的手最终落到了素白纱裙上:“那就它吧。” 第十八章幻游宴(下) 雪杉赶回来的时间刚刚好,楼里的姐妹正在布置舞台,她站在珠帘后,一边整理新换上的纱裙,一边紧张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雪杉的名字就从兰芳口里唤出。 雪杉深吸一口气,松开沁出湿意的手,拨开珠帘,一步步走上舞台。 舞台很高,站在上面,能够清楚看到底下的情况,除了周子忻,还有一张雪杉熟悉的面孔,之前受托答应照顾她的陈老爷正坐在前排,脸上挂着令人安心的微笑。 其余人就不同了,吵吵嚷嚷,眼迷腮红,四下投来的目光带着黏腻的浊念,让人不由心底生出悲凉。 雪杉悄悄呼出一口气,往舞台正中缓缓走去。 那里摆着她最重要也最信赖的古琴。 可是在途中,台下有观众说起了这样的话。 “那是不是古琴啊?” ”好像是,唉,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古琴弹奏放在最后,以前我听过一次,感觉没什么意思。“ “那就多看看人,啧,像这样清新脱俗的小娘子可不多见。” 雪杉原本准备了一首轻快的小曲,但到了此时,宾客们的心躁动不安,若是一味迎合,不但违背了自己的本心,也无法在别人眼里留下印迹。 之前定下的路是不能走了。 快泄完的气突然提了起来。 来到琴案前,雪杉没有坐下,她从琴案上取下古琴,然后坐下,将古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拨弄着琴弦,直到一道又一道的低吟将喧哗压住。 “音音音,尔负心,尔负心,真负心,辜负我,到于今。” “记得当年低低唱,浅浅斟,一曲值千金。” ”如今抛我古墙阴,秋风荒草白云深,断桥流水无故人。“ “凄凄切切,冷冷清清,凄凄切切,冷冷清清。” 朱唇微张,清灵的嗓音徐徐响起。 纤指轻勾,低哑的琴音幽幽流淌出来。 吟唱与琴曲交融入耳,随着时间流逝,越发哀怨绵长,缭绕在空气中,仿佛一把无形的刀刃,划破人们的心防。 难以言喻的悲伤不断向上喷涌,直到漫过头顶将人完全淹没。 旁人总说,男人上青楼是为了寻欢作乐,依雪杉看,这话不假却也不尽然。 寻求快乐是因为没有快乐,没有快乐是因为心里虚无又悲伤。 客人们真正需要的不是虚浮的欢愉,而是能够填补空洞的慰藉。 所以,雪杉临时改变主意,弹唱了一首《古琴吟》—— 这既是雪杉自怜身世的倾吐,也是他人心声的写照,唯有这样,才能让她显得与众不同,在众人眼里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 一曲奏罢,全场寂静无声,观众齐齐仰头,望着台上如玉出尘、仿佛天仙下凡的人物, 良久之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她做到了。 雪杉嘴角微扬,含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看向台下,对众人逐一注目过去,心情正好时,却在人群中发现了玉山。 玉山抿了抿唇,复杂的神色中隐约有些无奈,仿佛下一秒就要叹气。 不愿笑容凝滞,雪杉当即别过脸,不曾想随即对上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方才的乐曲不知哪里深深触动到了周子忻,他痴痴地张着眼睛,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直到对上雪杉的双眼才回过神,赶忙抬手抹去眼泪。 雪杉莫名有些酸涩,手心握住素白的纱裙,垂头下了舞台。 踩着台阶一步步下落,背后传来的声音却没有丝毫减弱,雪杉能够清楚听见,她的名字在掌声和喝彩声的簇拥下从人们口中叫唤出来,但此时此刻,她只想将这一切远远甩在身后。 真奇怪,无论现在还是刚才。 直到登台前,她的心都惴惴不安,可当真正目睹台下一大片乌压压的观众时,她又不知从何生出一股气力,在弹琴时发挥出超常水平。 当观众如愿将目光聚焦过来时,她只感到片刻欣喜,随后就是一阵空虚疲惫,之前支撑着她的那股气力尽数流泄而出,仿佛还带走了部分心神。 在梳妆台前坐下,雪杉依旧头脑昏昏,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屋里,只记得回来路上的夜色像泼满了墨,黑得令人窒息。 幽暗的铜镜倒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比起出尘脱俗的白衣仙子,更像飘荡人间的迷失魂魄。 独处在寂静之中,有安宁,有舒心,却也有几分落寞。 不等雪杉琢磨明白,周围的寂静氛围就被打破,乌柳携着小梅的手走进来,两人脸上皆是喜色。 乌柳向雪杉笑道:“未来的红牌娘子,一个人躲在这里干嘛,赶紧去前面跟大家一块热闹热闹。” 雪杉有些懵,抬头问:“我怎么就成红牌娘子了?” “今年在幻游宴露面的姑娘们里,属你拍出的价最高。”乌柳向前倾身,“喊到四百两后,陈老爷、老爷还有周公子三个人还在争着加价,最后到五百两才结束。” 雪杉的情绪没什么起伏,只是有点意外。 她知道自己表现得不错,但原以为最多就是和楚楚打平,没想到最后竟然能超过楚楚。 沉默片刻后,雪杉问起结果:“那五百两,是谁出的?” 小梅点燃烛灯:“周公子” 雪杉垂下眸子,睫毛的阴影在昏暗中闪烁不停。 第十九章初夜(上) 热闹了好一阵,临近午夜,人潮终于渐渐退去,一年一度的幻游宴到此散场,但对有些人来说,这天还没有结束。 重新梳洗一番后,雪杉回到前厅,到楼上厢房里坐好。 不久前雪杉被告知,在她和楚楚之间,周子忻选定她作为共度今晚的那个人。 雪杉独自守着桌上的灯烛,等到蜡烛燃去半截,依然没等到人,正疑惑时,余光瞥见房门上印着一道人影。 影子左右晃动,侧耳细听,还伴随着来回响动的足音。 雪杉轻笑一声,撑起下巴,朝门外喊话:“是谁在外面?” 影子停顿住,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周子忻垂着头从外面走了进来。 这与周子忻最初的设想远远不同,他没想到自己头一次进青楼就花去近千两,更没想到自己会在青楼待到这么迟还没有离开。 彼时那首哀伤的曲子仍萦绕在心头,周子忻想要见上雪杉一面,但当机会就来到眼前时,又不禁犹豫起来。 他有种预感,一旦跨过这道门,事情就不止见面这么简单了。 虽然进了厢房,但周子忻踌躇不减,贴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雪杉见状没有着急,找了把剪子,不紧不慢地掐去烛花,待昏昏烛光重新变亮,才抬手招呼:“周公子,屋里有点暗,你站在那里我看不清,能不能过来些?” 周子忻迟钝地点了下头,来到桌边,在雪杉旁边坐下,端正的姿态中显出几分无所适从。 雪杉主动开启话题:“之前一直没机会当面道谢,多亏公子你及时送来衣裳,不然我今天恐怕就要出丑了。” 周子忻忙摆手:“我哪有那么大功劳,雪杉姑娘你琴弹得那么好,就算没有这身衣裳,演出一定也很成功。” “对了,我有一件好奇的事。”雪杉抚摸衣襟,“我问过好几家裁缝铺和布坊,都说月影纱告急,要再等半个月才有货,不知公子是从哪里弄来的?” 周子忻的神色瞬间黯淡下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仿佛 口上罩了层布,闷得让人难受:“其实这件裙子原来是我娘的,我娘着装偏向轻便朴素,月影纱刚进到城里时,她就找人裁了一身白颜色。” 这下换雪杉不知所措。 知道了衣裳的由来,雪杉突然感到别扭起来,立马将手从衣襟上拿开。 雪杉小心征询:”周夫人的东西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等下我就去把它换下来还给你。“ 周子忻却摇头拒绝了:“人已经走了,留着东西又有什么用。我弄坏了你一件裙子,理应赔一件给你,况且这身白裙穿在你身上,特别好看。” “是吗?” 雪杉低下头,整理下裙摆,再抬起头来时,明显放松许多。 “公子你这样的人,会出现在这里,真是稀奇。” 雪杉无意间发出的一句感叹提醒了周子忻他此时正身处青楼的事实。 因为羞愧,周子忻顿时支支吾吾起来,不知该如何解释,但看到雪杉一直在旁边微笑地等待着回答,他又觉得事情也没那么难以启齿。 “我就是好奇想进来看看,”周子忻说,“我从来没有来过你们这里,今天是头一回。” 雪杉微笑:“我想也是,公子你这样好的家世,家里对你一定管得很严格,不会让你常到我们这里来玩。” 周子忻似乎被戳到了伤心事,眼圈倏地红了,头也垂了下来:“以前我的确被管得很严,但现在不是了。”说到后面,喉间已有了几分哽咽之意,“我娘不在了,再没有人会管我了。” 周夫人过世的事,此前雪杉早已在旁人议论时知晓,但如今重新从周子忻口中听见,感受又不相同。 雪杉能感觉到,失去至亲给周子忻带来的伤痛并未抚平,反倒在孤寂中日益加深,为此,她既替他难过又替他无奈。 “周老爷呢?他也不管你吗?”雪杉关心道。 周子忻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一只手跟着抬放到桌上,不自觉握紧成拳:“我爹才不管我,他全部心思都在那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女人身上。我娘一走,他就迫不及待把人接进家里,更可恨的是他从头到尾都瞒着我和我娘,直到他让我脱下丧服的那一刻,我才知道真相。” 说着,自嘲一笑,“听起来也许很可笑,我觉得自己跟没爹没娘的孤儿没什么区别。” 听到这里,雪杉已大致能将发生在周家的事情拼凑出来。 周老爷和周夫人,其实并不像外人以为的那么恩爱,只是为了让他们共同心爱的孩子能够健康成长,所以长久以来都装作相亲相爱,努力把这个家营造出和睦幸福的假象。 周夫人离开,这份努力随之停止,假象剥落后事实终于显露在周子忻眼前——他失去了一心爱他的母亲,只剩下自私不称职的父亲。 这样的亲人不如没有。 在这件事上,没有人比她更能感同身受。 雪杉没有立刻接话,而是默默提起茶壶倒了杯茶,倒完茶后伸出手,轻轻掰开周子忻的手指,把盛着茶水的杯子推到他手里。 “你会说这么多,想必这段时间自己一个人憋得很辛苦吧?”雪杉安慰说,“你先喝口水,然后再慢慢说,无论你有多少话要说,我都会听。” 雪杉的话温柔又不失力量,周子忻听在耳里,鼻尖一酸,大片大片难言的感动从心底漫出,想说些什么,对上雪杉的眼睛后却又说不出话来。 雪杉正凝眸看他。 烛光映在雪杉眼里,仿佛两簇跳动的焰火,明亮又温暖,在这昏暗的屋里,看起来比灯烛更像光源。 想要再靠近一点。 回望进雪杉那双眼眸,周子忻感到自己开始发热,心头燃起一股勇气的同时,抓住雪杉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 雪杉愣了片刻,没有回握,也没有抽离,一动也没动,但心情的变换还是表现了出来,难以掩藏的无措浮上了脸庞,为她的美丽又添了几分动人的纯洁。 周子忻用力一拉,刚才还隔着些距离的雪杉转瞬便来到他面前,他屏住呼吸,慢慢靠近。 桌前烛火摇曳,不远处,朦胧的床幔飘起又垂下,在后面藏了两道身影。 雪杉往床榻上倒,周子忻也跟着俯身。 方才那个浅吻让周子忻心里有些异样,他从前从不知道,原来别人的嘴唇那样软那样甜,因为陌生,他不禁匆忙逃开,也因为陌生,他想要再尝试一次。 周子忻低下头,慢慢向雪杉靠近,离得越近,他就越害羞,就要吻上时,甚至闭上了眼睛。 轻轻的吻再度落下,但不再是浅尝辄止,两唇相贴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渴求涌到周子忻的头顶,仅仅触碰已经无法满足,他一口含住雪杉的唇,用力吸吮。 周子忻不愿停下,但他那毫无章法的吻技使呼吸乱成一团,他不得将人放开,深吸几口气,好让自己不至于被气憋死。 抬起头时,他偷瞥了一眼雪杉。 雪杉面露绯红,眼泛水光,两瓣晶莹欲滴的薄唇此刻正发出微微的喘息。 眼前近在咫尺的脸,唇上温软切实的触感,即便早有准备,他仍不免感到紧张,而比起紧张,更多的是奇怪,随着身上被触碰,她的心神也激荡起来。 原本清丽脱俗的人儿染上了红尘气息,周子忻瞧见,越发意动,情不自紧地又低头贴近,落下一串胡乱又细碎的吻。 本能牵引下,他的手开始变得不安分,沿着脖颈慢慢滑到衣襟,试图寻找缝隙,但摸索了好一会儿,依然不得其法。 雪杉有所察觉,一边解开系带后,一边扭动了几下身,很快,那件白色纱裙就从她身上褪下,丢出帐幔外,轻飘飘地坠到地上。 姣好的身躯几乎一览无余,胸前起伏虽还有肚兜遮挡,但形状清晰可见,半遮半掩间更具诱惑,周子忻掀起肚兜一角探了进去。 少女的双乳引得人欲罢不能,指腹按上柔软的瞬间,周子忻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手伸得越发深,整只手覆在乳肉上,肆意揉捏起来。 他的动作在雪杉胸前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尤其当他的手心轻扫过她的乳头。 雪杉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不由自主地挺身向前送,只为能够得到更多更重的抚弄。 温热的温度从胸口不断传来,融进身体,渐渐化为隐秘的快感,雪杉强忍着别过头,努力想要抑制住声音,但唇间还是溢出了呻吟:“嗯啊...” 这声微弱的呻吟对周子忻来说无异于催情迷药,他伏在雪杉身上,喷出的呼吸突然重了起来。 燥意浮起,周子忻身上又一阵发热,浑身血液仿佛都在往下腹流,汇聚在某处,肿胀得令他难受。 与此同时,雪杉感觉到有个棍子状的硬物抵在她腰间。 同样还未经事,但雪杉知道的到底要比周子忻多些,隔着一层布料,传来的温度也热得灼人,想必周子忻是起了反应,而且就快要到忍耐边缘。 雪杉回转头,顶着泛满红晕的双颊,伸出指尖轻轻划过周子忻的裤带:“公子,你不热吗?要不要把衣服脱了?” 这话正中周子忻下怀。 周子忻匆匆散开衣衫后,就开始解裤带,他解得飞快,裤口刚一松开,勃起的性器就跳了出来。 心中好奇,雪杉不由抬眼去看,昏暗中看不到具体,但轮廓还算清晰,只见周子忻胯下直直挺立着一根肉棒,肉棒顶端不时跳动几下,似乎在对她点头。 雪杉面皮薄,当即敛下眼帘,扭过头不敢再看。 这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落在周子忻眼里,更受鼓动,将雪杉压在身下,直往她腿间。 藏在深处的那片幽深之地,周子忻从未探索过,在两瓣花唇上蹭了半天,才找到花穴入口。 但他没有立刻进来,支起身子迟迟未动:“我...可以吗?” 雪杉原本低垂着眼,闻言才把视线转到周子忻脸上。 周子忻额上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汗珠挂在越蹙越紧的眉毛上才不至于滑落,仔细去看,还能发现他的下巴微微颤抖着,显然在极力忍耐什么。 周子忻哪怕自己不好受也征求她同意的样子打乱了雪杉原本一直平静的内心。 她点了点头,落在周子忻面上的目光变得柔和:“没关系,可以的。”说完,双腿稍稍分开。 周子忻这才继续,他一手握住雪杉腰肢,一手托住他的肉棒,对准穴口顶了进去。 第二十章初夜(下) 撕裂般的疼痛突然袭来,雪杉瞬间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猛地倒吸了口凉气,发出嘶嘶痛吟,周子忻听见顿时不敢动作。 过了一阵,雪杉才缓过神来,见周子忻只是撑起身子,开口问道:“你怎么不动了?” 很快,耳边传来周子忻结结巴巴的声音:“我怕你难受。” 其实周子忻也很难受,他的肉棒已经整根没入穴里,穴道从四面八方挤来,被柔嫩的软肉紧紧包裹住的感觉刺激得他头皮发麻,总想挺身抽动。 深知周子忻此时这份体谅的难得,雪杉心里既安慰又感激,对着他努力提起嘴角:“我只是有一点点不舒服,不要紧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顾及我。” “好。”周子忻深深吸气。 少年初尝情事,笨拙得没有丝毫技巧,肉棒每每在穴道里大力插动,雪杉感觉自己的肚子几乎要被捅破,紧咬住下唇,才勉强忍住痛呼。 好在这样感觉没有持续太久,肉棒一次次撞在花心上,不仅把痛楚也撞散了,还引起些许酥酥麻麻的快感。 周围一切渐渐变得清晰,身下晃动的床榻,身上人粗重的喘息,身体里灼热的坚硬......雪杉腿心发痒,悄然无声地流出一股股水液。 湿滑温热的穴道更令人失魂,在欲望引领下,周子忻操弄越发肆意,肉棒冲开层层壁肉,顶到最深处敏感的花心上。 雪杉承受不住连续不断的冲撞,下身的肿胀让她想要拖着身子后退,可涌来的快感又牵扯着她迎合向前。 “不,不要了。”雪杉在混乱中抬起手,虚声唤道。 太晚了,周子忻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早就被欲火烧断,他顾不上什么怜惜之心,也听不见雪杉说了什么,只知道循着本能动作。 一把将雪杉的手按回榻上,周子忻继续挺动腰身,肉棒反复在花穴里进出。 床幔内,两具酮体彼此交缠着,暧昧的喘息和呻吟不断透过缝隙传出,直到一波巨大的快感将他们托上高潮。 周子忻终于忍不住射精的冲动,狠狠抽插几下,伴随着一声低吼,将蓄了多时的白浊送进穴道深处,雪杉的花心被这炙热刺激到,骤然敞开口,泄出一股股湿润的水液。 顶峰过去,一切旖旎也到了尽头,一直急促着的呼吸也渐渐平复下来。 雪杉仰躺在帐内,全身像是散了架,一动也不想动,周子忻似乎也十分疲累,依旧压在她身上,没有翻身下来的意思。 此时,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偶尔飘来一两声风吹过树梢的细微声响,就在雪杉闭眼默默感受这份难得的宁静时,周子忻忽然动了动。 他试图支撑起身体,可由于力气不足,又摇摇晃晃地倒了回去。 随着周子忻脑袋低垂,雪杉感觉到肩膀一侧落下一点湿润的凉意,初时她还以为是错觉,可很快,越来越多的凉意流淌下来,洇湿了她的肩头。 周子忻哭了。 偷偷哭了。 激情的热流退去后,一阵惘然袭上周子忻的心头。 方才的一幕幕随着美妙的感觉一道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可他莫名觉得,做出那些事的人不是他,是一种神秘的渴望短暂地主持住了他,如今又融进了他的身体,使他成为了新的他。 这种变化让他惊慌失措,他迫切地想要对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倾诉,却猛然意识到,那人和从前的他一样,一去不复返。 茫然和空虚积聚着,最后化作深深的悲哀,周子忻不禁悲从中来,压抑地流下了眼泪。 雪杉并不知道周子忻在想什么,但不知为何,周子忻此刻的悲伤,她好像有几分明白。 于是,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周子忻的背:“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背上轻柔的触感,耳边安慰的低语,不仅给周子忻打开了情绪的出口,还让他明白,他是独自一个人。 周子忻再也忍受不住,颤抖着将头埋进雪杉的肩窝,紧闭的双唇松开,不一会儿,微弱的呜咽声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穿透夜空的哭声,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微弱下来。 哭声的主人累了,又或者是得到了慰藉,不再出声,留下一片寂静。 不多时,轻缓而均匀的呼吸从床帐里传来,床帐里的人似乎已经沉沉睡去,静静躺在那里,与这寂静的夜晚融为一体。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已安然入梦。 长长的睫毛轻颤了几下,雪杉睁开眼睛。 只见雪杉侧过头,看了一眼身旁正在熟睡的男子后,悄悄起身,撩开床帐一角,赤足踏在了地上。 初尝情事,雪杉感觉身体仿佛散了架,但她的脑袋异常清醒。 雪杉随手拣起一件纱衣披上,缓缓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端着水杯却一口未抿,思绪不知飘飞到了哪里。 直到窗外传来一阵箫声将她拉回到现实。 箫声悠远而深沉,时起时歇,每一枚音符都承载着窒人的忧愁,回荡在浓重的夜色中,仿佛在对爱人诉说着难以言说的爱恋与苦痛。 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遇稀,何日重逢,不再分离? 这旋律,雪杉曾听过无数次,她一听便知,箫声所奏乃《长相思》。 此时此刻响起的这首曲子,听起来十分熟悉,雪杉几乎要以为就是玉山在吹奏,可片刻后,她又觉得也许是她想错了。 曲传情,音达意,虽是同样的曲调,但雪杉能听出,这首长相思和她以往听到的那首有微妙的不同。 而且,玉山不会在归梦楼留到这么晚,一定早就回去了。 尽管这么想,雪杉还是不由被这箫声吸引,循声朝窗边走去。 就在这时,箫声突然停了,除了树叶沙沙的微响,只余下一片空寂在耳边回荡。 月光从窗外洒落,仿佛倾泻而下的清泉,在这皎洁的月光下,一切看上去那么美好纯净,像是洗涤过一样。 雪杉垂下头,发现自己恰好止步在月光前。 仰头去望,天上泛着不真切银辉的月亮,有时近在眼前,有时远在天边。 暗沉的黑夜从四面八方袭来,雪杉淹没在浓浓的墨色,唯独一双眼眸微微发亮,透过朦胧的雾气,闪烁着晶莹微光。 不顾身上单薄,雪杉走近窗边,任由凉意穿透身体,静静等待着漫漫长夜一点一点过去。